“不错。”孙至言起身,向着高处行了一礼,“掌门恩师,似这等书信,若是有心,谁都可以伪造,根本不足以拿来指认云天。何况,若真有此书信,若真是一心要为自家师父讨回公道,为何早不拿出来,偏偏要拖到现在?”

“孙真人此言,偏袒之意未免太过明显。”韩真人微微一哂,“孟真人以为呢?”

“韩师弟。”杜真人徐徐发话,像是申斥,又像是意有所指,“此事毕竟牵扯孟真人门下两名弟子,说到底,你我都不该插手。孟真人已经无辜失了一名徒儿,便是有心想包庇另一个,将此事揭过,也是人之常情。”

潘成图跪于殿下,左右四顾,最后望着孟真人复又道:“师祖,弟子自知人微言轻,可难道只有齐真人是师祖的弟子,我那恩师便不是师祖的弟子了吗?”

“掌门,可否容弟子问上几句?”齐云天倒也不介意潘成图的攀咬之词,只向着高处请命。

秦掌门微微点头:“今日本就是要将事情弄个明白,你且问就是。”

“潘师侄,方才孙真人所言你还未答。”齐云天看向潘成图,温和笑道,“若你一早便认定是我害了林师弟,手中又握有这等物证,为何不早些站出来?若是距离事发不久,或许门中还能派人去南荡泽查证一番。如今林师弟过世已近两百载,你才来为自己的恩师鸣不平,会否有些为时太晚?”

潘成图听着那单刀直入的问话,竟也应对得游刃有余:“真相便是真相,从不会因早晚有所改变,当年害我恩师之人是谁,哪怕时隔几百年,他也仍是罪魁祸首。孙真人问弟子为何不早些站出来,洞天在上,弟子不敢欺瞒,弟子并非不愿,实是不敢。”

“有何不敢?”萧真人奇道。

“回真人的话,当年弟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入门弟子,身份卑微,道行浅薄,恩师去后,全靠璎仙岛上几位师兄照拂,这才得以度日;而齐真人却是玄水真宫之主,三代辈大弟子,门中更众口相传他会是下一任溟沧掌门。弟子那时虽然年幼,但也知贸然声张此事只会是以卵击石,更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潘成图忿忿道,“齐真人自以为一番布置天衣无缝,三泊之事没有活口,哪里会想到一个临时起意跟着恩师一起外出的记名弟子会成为唯一的人证?弟子自恩师命丧南荡泽那日起,便忍辱负重,一心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来揭发此事。恩师牺牲自己保全了弟子这一条性命,弟子绝不能白白辜负了恩师的良苦用心!”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似要将人一直拖到深渊里去:“本来,本来弟子是想再苦修几年,若能侥幸成功化丹,再挣几桩大功德,说话也有分量,可是……陈掌院的死,教弟子觉得没法再等下去了!若再不将真相公诸于世,还不知道有多少无辜之人枉死。”

齐云天任凭那些尖锐的言辞迎面而来刮在身上,自己却纹丝不动,甚至可以毫无波澜地保持微笑。只是那颗被冻得麻木的心生不出一点活着的实感,四面八方从来都是一片照不亮的晦暗。

“你说的可是几个月前故去的方尘院掌院?”萧真人似有几分疑惑,“你的事情与他有何干系?”

潘成图用力磕了个头:“人人皆道陈掌院是假传洞天法旨欲闯玄水真宫未遂,事后害怕洞天责罚,这才自行兵解。但弟子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太易洞天的陈真人并非不讲情理之人,就算是假传洞天法旨,陈掌院何必会畏惧到自尽的地步?”

齐云天挑了挑眉,似不意他会提起此事:“哦,你与陈掌院是何关系?”

“看来齐真人也有没料到的时候,”潘成图咬紧牙关,发狠似地冷冷一笑,“我少时受陈掌院恩惠颇多,视他如父,当年南荡泽一事,我久压心头,最后终是与他一说。在出事之前,陈掌院曾与我说自己查到了一些端倪,为了求证,必得入玄水真宫才知分晓,便是冒着假传洞天法旨之罪,也必要替我查个明白。却不料玄水真宫一行后,陈掌院他便无故身亡……那时起,我便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要让人看清你齐云天的真面目!”

韩真人稍微坐直了一些:“陈掌院究竟查到了什么,竟要如此冒险行事?”

潘成图紧紧盯着齐云天,目眦欲裂:“陈掌院掌管方尘院多年,对门中诸多禁制了如指掌。他查到,在齐真人闭关的这些年里,玄水真宫之外的海底禁制似失去了一贯的压制之力,有些不稳,极有可能是镇压主位之人不在玄水真宫内。”

“你的意思是说,云天他只是假借闭关之名混淆视听,实则不在洞府?”萧真人微微眯起眼,问道。

“不错!”潘成图大声道,“陈掌院便是觉察到了这一点,才决意要去玄水真宫一查,谁知当时玄水真宫弟子百般阻挠,一直拖延到了齐真人归来,最后反成了陈掌院落个以下犯上之罪。”

孙至言冷笑一声:“哦?你怎知他是外出归来,而不是一直都在。何况便是不在又如何?溟沧从未束缚弟子行踪,腿在别人身上,想去哪里不可?”

潘成图闻得这样的质问也毫无慌乱之色:“孙真人所言极是,溟沧弟子离山并非什么难事,只要向师长报备即可。但齐真人却偏偏要借闭关之名暗中外出,可见所为之事绝不能教旁人知晓,实在是大有蹊跷。”

孙至言眉头重重一跳,还要再说什么,一旁自入殿后就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颜真人忽然徐徐起身,向着高处一拜:“恩师,弟子有一言。”

不仅诸位洞天真人,连齐云天也一并转头看向他。

秦掌门颔首:“但说无妨。”

颜真人神色淡漠,话语轻描淡写却带着致命的锋芒:“方才此子曾说,林师侄收到那啸泽金剑的传书后深入南荡泽,正与大妖正面相撞。此事细想之下,颇有几分值得琢磨之处。试想,传信之人若不知晓那群妖修的布置与行动,又如何能完成此局?那群妖修若不提前知晓会有人入彀,又如何会布置周全,将那么多弟子一网打尽?想通了这一层,齐师侄为何要借闭关之名离山之事,似乎也不难理解了。”

他转过头,望着那个站得挺拔而笔直的年轻人,唇角是一点凉薄的笑意:“勾结妖修,屠戮同门,乃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第191章

那一瞬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四面八方罩下了一张无形的网,那些交错的丝连同着锋利的过往无处不在,稍一动弹,就会被勒出血来,疼得伤筋动骨。

齐云天忽地轻笑出声:“听闻当年三泊之战,颜真人便曾欲定张衍张师弟一个‘勾结妖修,屠戮同门’之罪,不曾想数十年过去,颜真人还是如出一辙的说辞。如此执着,实在堪为吾辈楷模。”

他在洞天真人面前素来少以锋芒示人,如今冷不丁亮出一句锐利言辞,逼得人心头一凛。

颜真人冷眼看着他:“齐师侄此言,未免有巧言令色之嫌。”

“都是同门,何必伤了和气?”萧真人笑着在一旁打圆场,“云天,你颜师叔也只是推测,你又何必如此紧张?反倒叫人觉得你是心虚。”

韩真人四平八稳道:“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自然,只要云天能证明自己在闭关这些年里从未离开过玄水真宫,那些推论便不攻自破。”

齐云天坦然而镇定地对答:“玄水真宫虽然人丁稀薄,但诸位真人若要人证,弟子门下两个记名弟子也可……”

“你门下的弟子自然会替你说话!”潘成图在一旁厉声插话,“齐真人雷霆手腕,玄水真宫必定和你是一条舌头,他们说的话根本不足为信!”

“潘师侄,”齐云天注视着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带着教人不敢放肆的凛然,“且不说浮游天宫乃一派重地不容喧哗,眼下掌门与诸位洞天再上,我亦算你的师伯。长辈相谈,你却贸然插言,如此目无尊长,林师弟在时,便是如此教你礼数的吗?”

萧真人和缓一笑,悠哉道:“云天你何必与晚辈一般计较?何况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事关你的清白,总该有些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行。”

孙真人一挑眉:“清者自清,云天没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他来拿证据?还是说其实你们也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他曾经离山过?”

“既然云天没有离山,那便更不需要担心什么了。”杜真人站起身来,“掌门师兄,此事毕竟关系云天的声誉,不可马虎了事,免得日后有人借此议论于他。是以我以为,不如好好审问一番云天门下那两个记名弟子,确保其言可信为上。”

秦掌门沉吟一番后淡淡道:“哦?杜真人意欲何为?”

杜真人眼中有霜寒乍显又没,却并不直言,只看向一旁的陈真人。

后者老态龙钟地起身,那双仿佛被皱纹压得总是睁不开的眼睛目光深不见底:“此事原本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是云天是被掌门寄予了厚望的,若因此事有了污点,只怕日后难以服众。”他话语缓慢,沉哑的嗓音始终没有更多起伏,“为了稳妥起见,恐怕只有以搜魂之术寻个真相了。”

“搜魂”二字一出,饶是齐云天一直处变不惊,眼中也有一丝惊忧掠过。

而那一丝情绪的波澜终是落在了陈真人眼中,化为对方唇角慈爱的笑意:“云天,你放心,我们断不会污蔑了你。”

“多谢陈真人为弟子着想,甘冒玄门之大不韪。”齐云天对上那笑意,最后也同样牵出一抹笑,“只是搜魂之术伤人神智,便是来世也入道无望。弟子毕竟也为人师,岂能见门下弟子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云天,这都是为你好。”陈真人和蔼微笑着,“你若执意不肯,反会像刚才萧真人说的一般,教人觉得你是心虚。”

孙真人就要反唇相讥,齐云天已是正色言道:“陈真人的教诲,弟子领受了。只是弟子有一事不明,既然真人已提出了搜魂之术,为何不直接向潘师侄求证,反而要舍近求远,审问玄水真宫弟子?如此,书信真伪,所言虚实,这些疑问都可迎刃而解。”

“齐云天!你先害我恩师,如今又来害我!”潘成图闻言登时激愤不已,不顾礼数站起身来,指着身旁之人歇斯底里大骂,“好,好,好!诸位真人,我所言句句属实,今日得以陈情真相,九死不悔!只望诸位真人为恩师报仇雪恨,莫要放过这等卑鄙小人!”

说着,他便一掌拍向自己的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