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算到了如此境地,双方之争也不会退让半步。

他于高处独饮一杯,借着余光不经意瞥过台下。几位洞天陆续到了,俱是分光化影赴宴,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自他离山后,师徒一脉倒又陆续添了几名洞天,可惜资历太浅,到底还是与世家比不得。自然,今日设宴,两方面上总归都是一团和气,背地里再多咬牙切齿,也得憋在喉咙里咽下去。

几名洞天中,孙真人虽到得晚了,却是唯一一个正身前来的。沈柏霜遥遥看着,心中一笑,他高了孙至言一辈,但论年纪倒小了些许,多年未见,对方仍是那个脾性,倒是颇对他胃口。

孙至言由钟穆清引入席中,与沈柏霜和几位洞天见了礼,冷不丁瞥见台下霍轩与齐云天的位次,眉头重重一跳,看向席中的宁冲玄。

宁冲玄迎上自家恩师的目光,略点了点头。

孙至言便明白这是双方你来我往一番的结果,横竖有些事情,原也不在一时尊卑上。他想通了这一茬,心中才舒坦了些,大大咧咧地坐下。

旁边朱真人见他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便有几分不愉:“师弟来得这般晚,可是不把今夜之宴放在眼里?”

孙至言早就习惯了他们这些调调,端起一杯酒,优哉游哉道:“朱师兄分身化影前来,可是觉得秦真人的宴请不合胃口?”

“你道人人都似你这般享口腹之欲吗?”朱真人冷哼一声。

“能享口腹之欲说明肠胃舒坦,不曾上了年纪,一肚子口蜜腹剑憋得慌。”孙至言率先饮尽一杯,“好酒,好酒,可是沈师叔从东胜州带回来的?”

沈柏霜于高处一笑:“还是孙师侄懂行。不错,这是我在涵渊派时引神屋山地泉所酿的谈玄论道酒,当时有邪派霸占了此地,难免生出不少阴戾之气,是以酿来予门中弟子驱魔辟邪之用。诸位不妨都尝尝。”最后一句却是对着台上台下一并说的。

在座之人无不举杯,齐云天也端起面前那白玉杯盏一同饮尽。能得长观洞天称一句好酒,自然有其独到的滋味,酒香乍一闻并不如何浓郁,饮下后方能回味出那股绵长之感。这一杯酒入喉,各自说上几句关切之语,倒真像是推心置腹了。

他于心中不作声地冷笑。张衍入浮游天宫一事会被渡真殿那位卓长老拦下,他自然知晓背后是琳琅洞天的功劳。此事乍一看是对方胜过一筹,但卓御冥一朝飞升,琳琅洞天背后缺了倚仗之人,反倒得不偿失。若按他本来的计划,张衍既已不再门中,此番出关,倒正好清算一些前尘旧账……只是沈柏霜骤然归来,又教他不得不多留点心思。

此人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中通透,加之与琳琅洞天有旧,一时间自己还不太好贸然行事。

他以手指擦拭去杯沿上沾的一点酒渍,心中仍在思量。

不过沈柏霜如今仍是元婴法身的修为,只怕此番回归山门,便是为了参悟洞天,届时闭关,总有鞭长莫及的时候。怕只怕十六派斗剑时日渐近,对方若扶持琳琅洞天推选钟穆清上位,便留不了多少周旋的余地了。

齐云天微笑间不易觉察地看了眼旁边席位上的钟穆清,将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嘲压得刚好。

猝不及防间,一股极为阴冷的疼痛划过胸口,齐云天猛地握紧杯盏,咬牙按捺下自己的失态。那有别于往日旧伤的阵痛,而是一种类似肺腑与脏器被什么蚕食而过的感觉,狠狠一口咬得深入骨髓。

是酒的问题吗?他盛起温和的目光转头与霍轩小聊了几句,看清各自的杯盏样式俱是一样,方才婢女斟酒时,酒也是同出一壶。何况眼下洞天皆在,断没有谁敢冒大不韪行此腌?H之事。

疼痛搅得脑海思绪混沌,难以往下思考,却还残留着一丝理智在提醒自己不能让旁人看出端倪。可能借今日之宴对自己下手之人想来也不过那么几个,世家也好,琳琅洞天也罢,却都不会蠢顿到当着师徒一脉四位洞天俱在的情况下动手。

可不是他们,又能是谁?且自己已入得元婴,非是一般肉体凡胎,寻常伎俩根本无用……齐云天暗暗呼出一口气,只觉得牙关都已咬出些许鲜血的味道,掩唇佯装浅浅咳嗽了两声。

“大师兄仍是与从前一般不大喜酒。”钟穆清与他坐得近,端着重新满上的酒盏笑了笑,“那小弟这一杯只怕大师兄不肯赏脸。”

齐云天抬眼一笑,试图从对方眼中看出什么端倪,但又未果,索性也重新举杯:“钟师弟哪里话?你我兄弟二人也许久不曾有机会聊过了。这些年老师门下凋零,他老人家追忆往事,也颇为唏嘘。二十二名弟子,三人丧生内乱,八人寿尽转生,还有七人或失踪或卒于意外,算上你我也只余四人在门中了。”

钟穆清面色微微变了变,笑容有些勉强:“大师兄这话叫我惭愧,只是小弟如今到底是在琳琅洞天门下修行,无缘在孟真人跟前侍奉洒扫了。”

“你与秦真人能结这段师徒缘分自然是好的,但你我无需因此生分了。”齐云天温和一笑,宽慰道。

二人各自饮罢,又絮絮说起了一些门中趣事。沈柏霜在高处不经意看得一眼,倒有几分好奇,向着座下孟真人笑道:“之前我就在奇怪,我记得钟穆清那孩子不是正德洞天门下么,怎么,如今倒跟着师姐修行了?琳琅洞天里可个个都是美娇娥,他不怕一来二去,乱了道心吗?”

孟真人面色始终不变,只沉声道:“能得秦真人看中于穆清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秦真人瞥了沈柏霜一眼,笑着啐了一句:“你当年呆在琳琅洞天的日子不比在渡真殿少,也没见你乱了什么心思。”

“嘿,沈师叔有所不知。”孙至言嗅到八卦的味道便立马坐直了,有模有样地说道起来,“当年也是门中一次洞天小聚,本来么,酒喝得没什么滋味,话也聊不投机,最后索性提议门下弟子各自操演一番修习的功法大家一起指点品鉴。钟穆清那小子,虽主修的是《玄泽真妙上洞功》,那次却使出了一套看着还挺奇巧的梭法,秦真人便一眼看中了,事后便从大师兄那里讨了去。”

沈柏霜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哦?什么梭法,倒教师姐如此中意?”

“哪儿有那么玄乎?那孩子才入门时还曾迷路到我的仙岛上过,心性资质都不错,与我还算投缘。”秦真人抿唇笑了笑,“琳琅洞天一脉将来终归需要有人承袭,我门下旁的弟子已不景气,倒不如尽心栽培于他。”

说至此处,她似追忆起什么,凝在唇角的笑意虽然有所收敛,却也难得生动了一些,沈柏霜与她坐得最近,也只依稀听到一声极低的叹息:“至于那梭法,也是好的……就连那梭,也像极了一位故人。”

江水间最后一点红晕早已褪去,入夜后的明羌水洲轻寒漠漠,薄雾浮动,高台之上的推杯换盏总是有着异曲同工的喧嚣,杯中盛着的,总归是旧日滋味。

因有山河童子指路,去往中柱洲这一路上倒省事许多。张衍接连剑遁而行了几日,越往东华州与中柱洲的边界,罡风气象便越是变幻莫测。眼下乌云昏黑,雷霆大作,他索性也放低身形,尽量贴着连绵山脊行进。

“此去距岁河还有多远?”张衍纵身飞过一片群山后,但见下方张灯结彩,也不知是抵达了何处的州郡。

山河童子钻了出来,铺开一张山水地形图呈到张衍面前:“回老爷的话,那岁河乃是东华州与中柱洲之界,咱不过才行了七日,离那儿还有月余的脚程呢。到了岁河,也只是第一步,此河宽阔辽远,便是飞渡,约摸还要一月。”

张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那便走……”

他本欲如往常一般施展飞遁,一道无从说起的疼痛冷不丁狠狠划过胸膛,饶是他定力极佳,一瞬间也险些承受不住。

张衍按着胸口,几乎以为会是一片鲜血淋漓,然而低头看去时,痉挛的手指间没有半点多余的颜色。

这到底是……

第155章

酒过三巡,世家的萧真人絮说起当年沈柏霜还在门中时的一件趣事,孙真人听得兴致勃勃,一时间气氛倒也活络了起来。朱真人索性言道,听方才孙真人说起旧事,眼下十大弟子倒难得在不是大比的时候齐聚,不如大家相互切磋一番,无需争个胜负,不过彼此往来几个回合,权当各自指点。

此言一出,在座几位洞天心中俱是明镜似的雪亮――今夜小宴,看似是替渡真殿太上长老之徒接风洗尘,实则还存了一层更要紧的用意。再有几十载便是那十六派斗剑法会,溟沧循例要派出三人。如今十大弟子中唯有霍轩是元婴修为,且身居首座之位,循例要占去一个名额,那么余下两个人选,便还需合计一番。

眼下便是个最好的机会。

“倒不如这样,”孙至言一拍膝盖,笑道,“索性云天与霍轩是不必下场的,余下正好八人,让他二人各自抓阄,抽成四组,岂不多一些意外之喜?”

对面朱真人眼皮动了动,本来张口欲驳了这等玩笑之举,沈柏霜却率先一笑:“孙真人这法子有趣。”随即征求了一句身旁秦真人的意见,“师姐以为呢?”

秦真人瞥了眼台下齐云天与霍轩二人,最后目光落到钟穆清身上。钟穆清的修为她心里有数,无论抽到的对手是谁都无需担忧,当下便顺势点头应了:“就依你的意思吧。”

此言一出,世家几位洞天面上都露出些许着紧之色,连带着师徒一脉这边,颜、朱二位真人也坐得直了。

齐云天于下方听得分明,放下酒盏起身,向高处拱手一笑:“既然诸位有这个雅兴,弟子自当与霍师弟替几位师弟分组裁仲。”

孟真人遥遥看着他,温言点头:“那便由你们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