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真人不理会他出其不意的一子,自顾自地于中腹布局:“霍轩此子,他日上三殿只怕必有他的一位。不过你说的有趣又是为何?”

孙至言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把自己陷在云榻里:“有一处小宗门,仿佛是这几百年才立派的,我一时间倒也没记清名字……罢了,也不重要。那小宗门也欲求到溟沧门下,又自知没什么名气,想要有人帮自己说话唯有在门中攀附几分关系,便准备了十颗七宝青阳珠,赠与十大弟子。”

“人之常情。”孟至德点点头,“七宝青阳珠于我等虽不过是寻常灵秀之物,不过没有什么根基的小小门户能拿出十颗,倒也足见诚意。”

孙至言支着下巴叫吃:“这诚意自然是够的,这等东西收了本也是寻常礼数,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是冲玄在我那里闭关,东西送到了长观洞天,我这才晓得这么一桩事情。听说旁的几处都不曾把此事如何放心上,收了也就收了,独独昭幽天池那张衍……嘿,听说那张衍见了那珠子,不说好与不好,只问了那来使的弟子一句这珠子可是只有十大弟子每人一枚?听那小弟子应了声是,张衍便把盒子扣上了,教人把此物送到玄水真宫去,言是大师兄虽已从首座之位退下了,却仍是我等的大师兄,做师弟的不敢僭越。”

孟真人落子的手一顿,抿唇笑了笑,口中却仍是肃然之意:“未免张扬了些。”

“大师兄心里便偷着乐吧。”孙至言哪里还不知道他的性子,颇有兴致地往下说道,“张衍来上这么一出,霍轩哪里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立时便往玄水真宫去了,可惜未曾见着人,只有云天门下的齐梦娇出来应了个卯,传她恩师的意思,说昭幽天池的一番心意便是众位师弟的心意,已是足矣,让霍轩无需挂怀,待出关后自当答谢。”

“难怪近来十峰山安生许多。”孟真人若有所思,一子在棋盘上落定。

“那是……诶?大师兄这块气何时做的?”孙至言本还与他说笑,埋头一看忽发现自己黑子的大龙已被截断,再无还手之力,索性投子认输,“再来再来!”

孟真人衣袖一扫,棋盘上骤然一空,黑白归位:“先到此为此吧,寻你的人来了。”

“恩?”孙至言哼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孟真人随手点在虚空间,便有水波荡开,映出洞天外的景象――宁冲玄一袭白衣凛然,候在一棵古松下,千山月色自他背后照来,是霜雪般的明净。

孙至言轻咳一声,脸上颇有几分心满意足,这便懒洋洋地起身:“那我改日再来寻大师兄杀上几局。”说着便要踏浪而去。

“师弟。”孟真人忽又叫住了他。

孙至言回过头。

孟真人的目光仍停留在那空落落的棋盘上:“之前我曾以大法力推演,再过不到七十年,便又是那法会之期,你……可有何打算?”

孙至言目光沉寂片刻,再抬眼时笑意间暗有坚决之意:“大师兄,自有了当年云天的教训,我在收徒之时便立过誓,必不叫我长观洞天门下受半点委屈。冲玄若有那个心,我自当助他一争,他若没有那个机缘,谁也勉强不得。”

“人人皆可为棋子,独独宁冲玄不行吗?”孟真人一眼望了过来。

孙至言扬眉一笑:“不错,独他不行。”

第148章

琳琅洞天的无尘莲开过一轮,便是秦真人出关的日子。

钟穆清领着琳琅洞天的一众门人早早便在殿外恭候,待得那个紫衣娉婷的影子自云水间隐约出现,率先俯身一拜:“弟子拜见真人”

秦真人懒懒看过诸人,随手点了几名弟子,命她们日后来座前听讲,随即便兴致缺缺地摒退旁人,只留了钟穆清近前说话。越龙珊本是秦玉早年所收之徒,一心苦修只为得一句勉励,谁知自家恩师眼中仍只有那个钟穆清,心中愤恨,退下时终是忍不住低低冷哼一声:“数典忘祖之辈。”

钟穆清若无其事地一抚袖袍,自她身边走过,来到秦真人面前站定:“恩师。”

秦真人与他转往殿内走去,略有几分怅然之意:“前些时日我打坐之时,忽然心有所感,察觉似是有一桩大事到来,便于定中推算,发现自今日始,自那六十四年之后,有一物涉及到我玄门气运的大事……”她声音渐低,又来了些凛然的意味,“一晃百余年匆匆而过,竟是又要到了那十六派斗剑之日。”

钟穆清身形挺直了些,依稀明白秦真人所指何物,昔年齐云天自十六派斗剑归来,据说便是为门中带回了修行至宝,立下大功:“依真人所言,决定此物归属,当应在那十六派斗剑会之上?”

“不错,只是此番需去得那天极罡风之上,那便非元婴之境不可了。”秦真人自莲台上坐定,对他的机敏极为满意。

钟穆清知晓她话中含义,稽首一拜,郑重道:“真人之意,弟子已然明了,我如今功行渐趋完满,至多三四十载内,定能成就元婴。”

秦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晃近百年过去,他看着仿佛还是才拜入自己门下时的模样,恭敬且顺从。思及此,她终是和蔼一笑,轻叹道:“穆清,对你我是极放心的,你与齐云天年齿相近,若不是我当年讨得你来做弟子,耽误了你不少功行,怕是早已成就元婴了。”

那样温和平静的话语却似在钟穆清心头一刮,他直直跪下,抬头望着那个端坐于莲台上的身影,那个瞬间分明有无数话语涌到口边,最后却到底化作了最得体的句子:“恩师厚恩,百年悉心栽培,弟子没齿难忘,虽百世亦不得相报,岂敢有半分怨怼?”

秦真人不意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你且起来吧。”

钟穆清依言站起,稍微垂下目光。秦真人倒并未再看他,目光望着殿内莲池,若有所思:“若此次你能自那处回返,取了那物回来,日后那渡真殿殿主一位,必是你的。”

钟穆清微微一怔,但随即意识到这个时候露出些许惊喜之色才最合时宜,于是抬头时多了几分欣欣然。

“你休要大意,此番你也不是没有对手,庄不凡、洛清羽,宁冲玄,俱是天资出众之辈……”秦真人抚过怀中如意,眼中渐渐有凝沉之色,“还有便是那张衍,我猜他必会与你相争,你要加倍小心才是。”

提及张衍,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咬牙切齿。

“听闻几年前张衍与韩素衣一道外出征讨妖部,那紫霄神雷已是颇有威能。”钟穆清对门中诸事略知一二,何况有关张衍的消息每每都被传得风生水起。

“紫霄神雷?”秦真人似有几分不屑之意,“这门神通也唯有我那大师兄才使得惊天撼地,威震九州,其他人不过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罢了。”

钟穆清犹记得那真印种子一事,掌心有几分汗意,终是忍不住一问:“恩师,庄、洛、宁三位师弟倒也罢了,可那张衍如今方才化丹二重,六十余年间,他要想跨入元婴之境,那却又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呢?”秦真人轻笑一声,眼底的凉意像是隔夜的霜,“若是掌门师兄出手相助,这却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有那……玄水真宫。”

钟穆清心头一惊,却不知话头如何会落在齐云天身上:“恩师的意思是……”

“十六派斗剑,当年一时失手,结果成就了一个齐云天,这次我断不会再允许出一个张衍。”秦真人抬手一挥,一池莲台尽碎,残缺的花瓣在水面上溅出荡漾波纹。她稍微抿紧唇,目光微狭,“你莫看那三代辈大弟子如今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只观几年前霍轩有意扶持小宗门还得去玄水真宫拜访,你就该知道,那齐云天看似不在局中,却无处不是棋子。我等一步也大意不得。”

“可……”钟穆清思索一番,仍有些不得要领,“大师兄是掌门真人的嫡系,更是溟沧未来的执掌,有些行事与恩师相悖不假,可何至于……”

秦真人看向他:“你是想问,他齐云天如今已是内定的下任掌门,如何还要搬弄这些是非恩怨?”

钟穆清颔首不语,算是默认。

秦真人阖上眼,长吁出一口气,嗓音冷然:“他是要报复啊……”

钟穆清目光猛地一颤,张了张口,却又不敢擅自追问。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那齐云天从不是什么君子,他是蛰伏的蛇蟒,隐忍的豺狼,他若要报仇,可以等候得比十年百年更长久。”秦真人眯起眼,抓着玉如意的手一点点收紧,“但我又岂会让他如愿以偿?”说到此处,她又带了些讥讽地轻笑出声,“旁人不知他的弱点,我还不知吗?”

秦玉转头看着面前自己的得意弟子,一字一句道:“穆清,琳琅洞天的传承尽在你一身,莫让为师失望。”

钟穆清克制地对上那双眼睛,随即郑重其事地拜下身去:“弟子得蒙恩师器重,倾囊相授,不敢有一日懈怠。弟子平生所愿,不过随侍在恩师座前,时时受教。”他说到此处,不易察觉地顿了顿,咽下一切不应该的情绪,“但如今掌门意欲以彭真人掣肘恩师,弟子自当早日修成元婴,一争十六派斗剑资格,他日入主渡真殿,替恩师分忧。只要是恩师所希望的,弟子……弟子绝不会让恩师失望。”

秦真人闻得此言,宽慰一笑,手腕轻抬,那些被她先前怒意震碎的莲盏又重新绽开,凝神思索起旁的事情:“掌门师兄修为日深,心思也是越发难猜,若是他此番置身事外,那也罢了,但若定要与我过不去,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唯有请师叔出面,前来主持公道了。”

“自大师兄离去后,也唯有卓师叔还能说上几句体己话。”秦真人露出些许缅怀之色,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只余下些许叹息之色,“往事已不可追,至于来日……来日又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