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穆清先是一愣,随即目光落在那玉匣上,更添几分惊讶――此物他并不陌生,素日里来临川殿问安时,时常能得见秦真人把玩此物。他低下头去,将心中一点酸涩压得极好,面上仍是恭敬沉稳的模样:“是。那弟子这便往霍师兄那里走上一趟。”

秦真人却并不曾看他,只最后留恋了一眼那玉匣,眼中几番情绪变幻:“记住,断不可透露此物与琳琅洞天的关系,否则以那张衍的精明,必不会用。”

“弟子省得。”钟穆清躬身一拜,“必不教恩师失望。”说罢,他捧起玉匣退出了殿外。

钟穆清出了琳琅洞天,却不急着往十峰山去,反是先回到了自己的洞府清言峰。

他径直入得内殿,布下几重禁制绝了一切窥探的可能,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启手中玉匣,打量起其中那枚金色的符??。

真印种子乃是修道前辈以自身精气为引,凝结出的修行符??,可供后辈弟子参详。其中更有各家秘传道法,是以向来只会传授于嫡系弟子。他跟随秦真人修道之前已是过了凝结真印这一关,自然无需用到此物;这年侍奉于琳琅洞天,也未曾见秦真人赐予哪名弟子真印种子。如今却……如何会是那张衍?偏偏是那张衍。

钟穆清咬着牙,半晌后终是自匣中取出那枚符??,渡入一缕灵机细细查看。

然而灵机甫一入内,便被真印之中的法力吞噬,如泥牛入海。钟穆清惊诧之余更添几分疑虑,光是区区一枚真印,便已有如此霸道的法力,那凝聚此物之人,又该是何等道行?莫说是他眼下的恩师秦真人,放眼整个溟沧,只怕都找不出如此大能。

而如此宝贵之物,却要白白便宜那张衍。

钟穆清紧紧攥着那符??,眼中隐约有不甘之色,然而那不甘沉淀到最后,到底化作怅然若失的无可奈何。

“恩师到底是如何,看弟子的呢?”洞府之内唯有他一人,然而那喃喃低语仍是被压得几不可闻。

他深吸一口气,将符??如原样封存,转身开了禁制,往十峰山遁去。

十峰山主峰如今已是十大弟子首座霍轩的洞府,而在霍轩以前,这第一峰上三百多年的云霞明灭皆是为三代辈大弟子齐云天所有。

霍轩本在峰顶一览余下九峰,心中盘算着近来的几桩杂事,忽间远处有灵光一线而来,眨眼间已是到得自己面前。他看清来人时暗自一惊,但面上却一派礼遇:“钟师弟,许久不见了。”

钟穆清客气一笑:“霍师兄诏令发来之时小弟尚在闭关,今日听恩师提及,这才忙不迭前来领命,还请师兄勿怪。”

秦真人与世家关系匪浅,霍轩心中有数,当下也是笑了笑:“师弟勤勉,倒是为兄打扰了你清修。”

两人相互寒暄了两句,钟穆清暗自掐算了一番时辰,估摸着张衍稍后便到,于是转而与霍轩说起一些旁的琐屑。如今霍轩已入元婴,虽则十六派斗剑的时日尚未议定,但只怕三个名额中必有此人的一份,自己也该早作打算了。

“说来,”钟穆清与霍轩谈笑几句,忽地转了话题,“我来时见霍师兄眉眼间略有愁色,可是遇上什么难解之题,小弟不才,但也愿意为师兄分忧一二。”

霍轩面色不动,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问句:“如今魔劫将至,一切未有定数,如何能不忧愁?”

他虽不曾直言,但钟穆清心中自然有数,只怕是霍轩对于差遣张衍亦无十分的把握,或许自己可从此处入手,周旋出一些机会。

“师兄不必烦恼,任是天风海雨,我等同舟共济便是。”钟穆清笑道,“啊,对了,我还未曾见过新晋十大弟子之位的张衍张师弟,不过听闻这位张师弟丹成一品,当是年少有为的才俊。”

霍轩不知他此时提起张衍是有心还是无意,也只是略微一笑:“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先前张师弟奉掌门之名往海眼魔穴走了一趟,今日正好归来,也该来我这里了。钟师弟若有意,不妨再稍候片刻。”

钟穆清抬眼望向远处,但见浩渺云层之中有一道飒然剑气划破穹宇,几番情绪波澜终是被笑意压下:“可不能背后说人,只怕是张师弟到了。”

他的话语与那黑衣身影几乎是同时落地,一片烟云聚散间,钟穆清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教人又羡又恨的张衍。他很早之前便知道此人了,那时秦真人座下的弟子封窈心慕于他,为着此事,她那恩师一度发了好大火气;再后来,这张衍又碍了秦真人扶持黄复州的计划,又结下一段怨怼。

他瞧着那个眉眼俊朗的年轻人,对方一身浑厚丹煞更教他讶异――距离大比不过八载,这张衍竟然已破了窍关?

“师弟,为兄二人等你多时了。”霍轩见张衍来了,倒是一派宽和地招呼。

“有劳师兄久候,万勿见怪。”张衍上前稽首,淡淡开口。

“你奉掌门真人之命出外行事,我怎会怪责于你,此番召你前来,也是我过于心切了。”霍轩摇头微笑,见张衍的目光在他身边的钟穆清身上一转而过,顺势介绍,“想必张师弟还未曾见过钟穆清钟师弟吧?”

钟穆清心中冷漠,面上却笑得亲切。听闻这张衍颇得齐云天赏识,眼下倒不妨借着这一重关系套些近乎:“这位便是张衍张师弟了吧,久闻你的大名了,说起来,你我也不是算外人。”

张衍只是淡淡还了一礼:“钟师兄有礼了。”

――倒非是他有轻视钟穆清之意,只是钟穆清师承琳琅洞天,且不提琳琅洞天与周崇举和齐云天的恩怨,便是从辈分上看,钟穆清毕竟是挂名在秦真人徒弟名下的弟子,而自己身是周崇举亲传,倒是比他还要高上一辈。

只是他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听钟穆清叫一句师叔的,倒也无需在意这等细枝末节,敷衍了霍轩的差遣才是要紧事。

霍轩看他二人已是见过,便捧出法旨,说起了正事:“今日唤张师弟前来,是有一桩要事,前日方师弟奉命探查一件密事,还真观有书信而来,言及西北方向,那姑上泽青桐山中,灵气冲霄,宝光映空,似是仙府出世,但因有魔头肆虐,更疑似是那魔穴现世。”说到此处,他终是不由长叹,“如今少清,元阳,南华,太昊等派亦是遣出弟子往那处赶去,欲要合力探个究竟,方师弟已是先一步赶去那处了,只是我怕他一人怕力有未逮,而其余几位师弟则另有重任,是以想请师弟你前去相助。”

霍轩说得诚恳而郑重,张衍不过若有所思片刻,便摇头拒绝得直截了当:“霍师兄,此事恕小弟难以从命。”

他先前已听彭真人叮嘱过,有人一心不想教他安心修行,如今自然不会落入彀中。

“师弟有何为难之处么?”霍轩显然不意对方会拒绝得如此理直气壮,然而这张衍毕竟是当初齐云天提拔之人,自己断不能轻易责难。

“我方才自魔穴中回返,还未曾得回返洞府,便往此处而来,若是其他事倒也罢了,左右不过是耽误几日修行……”张衍说得慢条斯理,显然在来的路上早有准备,“只是如今我乃下院执掌,再有半月时日,便需择选真传弟子,送往上院,值此关头,我又岂有抽身而去的道理?”

“……”霍轩这才惊觉自己漏算一着,随即记起张衍这下院执掌的司职仿佛还是齐云天布置下去的。

一时间霍轩竟不知道该说是张衍狡猾,还是齐云天思虑周全。

虽然此时自己面对的不过是个后进弟子,可这后进弟子背后站着的,却是玄水真宫那一位的影子。以自己今时今日的威望,断无法与齐云天相抗,但若以掌门谕令相压,只怕反会显得自己不能以德服人,落了下乘。

难怪那日在玄水真宫,齐云天答允得如此爽快,原来是留了难题在这里等着自己……

钟穆清在一旁冷眼旁观他二人的对话,心中已有了主意,于是站出来向着霍轩有意道:“霍师兄,依小弟之见,张师弟已然破得壳关,想必正要凝聚法力真印,师兄却如此驱来赶去,令他无法安稳修行,却有些不太妥当。”

霍轩看懂了他的眼神,便顺着这话说了下去:“不错,确实对张师弟不公,不知师弟有何高见?”

“不若如此,”钟穆清笑了笑,俨然是一副为他人着想的模样,“昔日曾有一位渡真殿中长老赐了小弟一枚真印种子,不过后来小弟拜在秦真人门下,自有真人赐种于我,此物对我已是无用,若是师弟担心修行受累,我愿意拿出此种补偿,两位看可好?”

最后一问,却是看着张衍发话的。

霍轩一惊,不曾想钟穆清竟肯花这等代价替自己解围,心中感激有之,疑惑亦有之:“这却未免委屈师弟了,纵然你不用此种,你弟子也可用得。”

钟穆清知道霍轩也不是那么容易敷衍之人,话语中更添几分恳切:“无妨,我拜在真人门下,自有传承,怕是再也用不着此物了,留之无用,索性今天就做个人情,送与张师弟好了。”

这倒让霍轩不得不承了此情,转而向着张衍好言相问:“张师弟,你意下如何?”

张衍看向钟穆清,心中对此人的芥蒂并未如何削减,反而因着这番话更添警惕。但眼下若再拒绝霍轩,自己便不再占理,倒不妨先行应下,谋而后动。

钟穆清见张衍看了过来,对上那目光的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这般谋算全然被对方看破了。然而张衍随即便笑道:“既然钟师兄这般大方,小弟当不能再推脱了,这样,且再容小弟几日时间,将下院之事安排妥当后,再行动身,霍师兄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