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爷,太医说了,姨娘这病非是寻常风邪寒热――是伤了筋脉,若指望汤药调理,十天半月的就能痊愈――那只恐是很难的了――偷眼又望一下,忖度着道,太医说,姨娘究竟是年青人底子壮,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好。昨儿才来过,从新的把了脉,说是姨娘这些日子来调养得甚是不错,精神气色都好……
我说起色!三个月了,半点起色也没有吗?!谁问你气色了?那些狗屁太医,只知拿了朝廷俸禄,开点吃不死人的万应方儿,说些不痛不痒的囫囵话,打哈哈,谁要听他!他忽然发作,手里一紧,两枚铁胆骤停,咣的碰撞于一处,里头芯子兀自旋转,余韵不绝。婆子连忙噤声,低下头去。老王爷怒气未消,起身在屋里来回的走了两趟,止步沉声问道,我问你,是不是半点起色也没有。什么精神气色,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姨娘如今还是身体半分也移动不得?
……是……饭量倒是还好……
他皱起眉头,打断那婆子的罗嗦。还是下不得炕、说不得话,还是才跌了时那样,像个活死人一般么?――说实话!
……是。婆子声如蚊蚋回道。
一群废物!不过是滑了一跤,什么大不了!三个月,三个月就当真拿不出半点法子,不知朝廷养着这些饭桶是做什么用的!他把铁胆向案上一拍,喀啦,那花梨几案定是裂了。老王爷站定在那厢,但见白须咻咻地吹着,胸口起伏不已。
王爷是真疼玉姨娘。那婆子心想。为这心尖上的人儿,气的这样。一壁也只得宽慰道,王爷,这病来如山倒,病去……
带我去瞧瞧姨娘。他理也不理,一撩袍子,径自拽步出门。
三个月了还是这样。他并不清楚温玉的病况,只在她初病倒时去瞧过两次,后便没再踏进过那小院,只命下人加意小心伏侍,请大夫用药。影影绰绰听得一些消息,虽则奴才们怕担了干系,总是报喜不报忧,他料得到她是没有多大起色。摔了颈子,若真赶寸了劲儿也不是小事。当年沙场征战,他还记得二皇兄的儿子,那个年轻骁勇的孩子在逐杀敌寇时中了一箭,从马上摔下来伤了颈子,当时便不能行动。躺在大车里从疆场千里迢迢护送回后方去,养伤。那年他是十八岁。心气高傲、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每逢攻战总是一马当先,手中刀也不知砍杀了多少敌人,就为这一摔,摔得他只能离开这立功的沙场,躺着回家去。不然今日朝中栋梁少不了他一位。
这一躺……二十……三十……多少年了?他眯起眼,有点害怕回想。反正他是骑在马背上来的,躺在车里回去的。躺到了今天,还是躺着。没死。
他死不了。这是活受的罪。罪没遭到头儿,想死也死不了。
……活遭罪。他的玉姨娘,他不是没想过她如今是怎么个样子。二皇兄的儿子,两条腿已经全然地萎缩了,盖在被子里几乎瞧不出来,只见上面戳着一截,黄土色的脸,好象人给腰斩了……那恐怖的半拉身子,他永远都忘不了他见人来了,脸上露出的那种似笑似哭的神情。张着嘴,喉咙里嗬嗬地发出痰音,活尸般面庞上两个眼珠子骨碌一轮……做人做到那个地步,已经是对于人本身的羞辱。
他捏紧了拳头。他不能看见他的女人变成这个样子,那会让他此后都抹不去这点恐怖的回忆,然后只要一想起跟她缠绵的情景就恶心……但到底总是要去瞧她一眼的……总是得去。他曾经这么疼爱的、一意孤行、黄金有价玉无价地赎了来的女人。他把她接入王府,不顾非议。他对她宠擅专房,自打有了她,没再往旁人屋里宿过一夜。他待她仁至义尽了。对一个风尘女子,再深情的恩主也不过如此了。他对得起她。以致这府里莺啼燕妒,多少红颜含怨。她们给她取了个诨名儿,叫做抱小姐,在她跌伤以后。这府里的事,他不是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女眷们吃醋,幸灾乐祸,也是难免。吹到他耳朵里,不过睁只眼闭只眼,谁去理会这些妇道人家叽叽喳喳的碎嘴子。
……但……抱小姐……他恨这个词儿。她们说他枉费万金,不过买来了一个泥塑木雕的美人壳子,行动得由人抱,不说,不笑,完全伏侍不了主子――反要主子费心思伏侍她去。简直还不如泥塑木雕。她如今是只会吃喝拉撒,凭空地给人添出无数的麻烦来。
我们老王爷,心上第一个人儿――你不晓得么?就是那抱小姐呀!呵呵,老爷子这回可是过足了瘾了,那些赎身银,说出来都吓人,丢在水里也听个响――这可好了,好好的给自个儿请了个祖奶奶回来供着,抱小姐,慢慢儿的抱去罢!抱过来,抱过去,好玩儿罢――往后日子长着呢!――他几乎在想象中听到她们含酸讥笑着的声音。
不能忍受……他简直想就此不要再见她的面算了。一日她好了,一日再来见他。然而他的双脚迷迷瞪瞪,就往那小院迈过去。总是要瞧她一眼的……他从前那么的疼过她。她要什么,全给她。
他得对得起她。不觉间一抬脸,重重纷纷紫雾扑到脸上。她这院落里,一架紫藤开得正足,张牙舞爪伸展着它粉紫的触手,四处绞杀,碰到什么就绞住什么。原来已是四月末,暮春时分。他扬手披开花蔓,怀着厌恶――这花太香了。那无边无际漫天漫地艳冶地盛放着的紫,招来许多蜂子嗡嗡缠绕着,他随手挥落了一只,抬脚踏死。
太香了,香得教人恶心。
她那屋里也是一样的浓香。虽然门窗都不开,怕病人招了风,还是有股藤花香气,不知怎么进来的,充塞在屋子里甜得人发闹,仿佛一气儿吃了五六斤藤萝饼。
久未开窗的病人的房间……闷住呼吸,捂住,像一双决意杀害的大手,像宫里绝密的酷刑“气毙”,拿棉纸沾湿了往人口鼻上贴去,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一线的生机,逃不出生天。这屋里阴暗,似不只因为光线。一踏进来便陡叫人觉得窒闷,胸口,鼻间,嗓子眼儿,一切可出进气儿的所在都给堵上。他望着那寂寂下着帐子的大床……多少次翻云覆雨的爱妾的床……一步步走近去,忽觉胆寒。
揭开帐子,出乎意料的,她的模样儿竟没大改。静静地仰面睡在枕上――没睡,睁着眼睛。她那双眼眸还是清澈透底,黑白分明,眼梢微微向鬓边挑着点儿,配上一双蛾眉嵌在面上。伏侍她的丫鬟婆子都很经心,想是常替她擦身拭面来着,一头乌发也梳洗得齐齐整整拖在枕畔。乍然看去,面色仿佛比前还更好了些,不着风日,白玉一般――然而这玉不是温的,不像她的名字。两颊还透出轻红,但红而不润,是一种冷红。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坟墓中尸首口里含着的殉器,一颗珠或一枚玉蝉,长年累月,吸取了尸内血气,渐渐由内里泛出红来。人死了,人的血也死了,然而到了死物的珠玉里头,竟可永垂不朽。就是那尸首本身烂成了泥,烂成了白骨,烂得无踪无迹,含玉内那一缕残血也永远在那里。像是借尸还魂,两两早已死去的阴冥之物相附,却就成了一种反常的生命……生的尽处是死亡,死亡到了极至、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够返生么?――然而是违背阴阳常理滞留在不该存在的地方的、不祥的生命!他无端地觉得烦恶起来了。把眼光投在她脸上,这是他的女人,她的娇媚的脸庞,他的掌心熟悉那上面的每一寸线条……可是恍恍惚惚,这么的陌生。
玉儿,我来看你了。你听得见么?
他对住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温玉的头搁在枕上,并无半分转侧。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她可会有一些识得他的表示,但半晌,那双眼珠就如点漆,两笔黑颜色点下去了便再抹不掉,动不得,移不得――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瞪着他,一片透底的死气。
玉儿,是我……他软弱而模糊地,再唤了一声,唤到一半,咽住了后头的话。这情形,分明她是不认人的了,想不到她的病情竟这么厉害,比他那侄儿还更沉重了。瞧这样子,怕是连心智也没有的了。他摇了摇头,待要回头吩咐下人好生伏侍,却见枕上人的眼珠儿缓缓地动了一动。极其吃力而锈涩的,像是慢了半拍,人家老半天以前对她说的话,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视线不再投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而是看到了他这个人。看到了,但他仍然不能够确定她是否便是在看他。
姨娘这样子,是病得不轻。跟她说话还听得见么?可还认得人?
侍侯的丫鬟上前。回王爷,姨娘心里还明白的,我们伏侍了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姨娘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怜身体不听使唤,要一动也不能。她话是说不出来,可跟她说什么,姨娘都是听得见的,她这会儿一定知道王爷您来瞧她了,心里感激得了不得,就是不会说――您看姨娘的眼睛,这不是漂着点泪花儿了么!
他望着她的眼睛,可不是,漆黑的深处,仿佛是慢慢地浮起一层水气来了。罩在那本来就不甚灵动的眼珠上头,更显得朦朦胧胧,如同宝珠镶嵌的贵重的玉石女像,尽叫人赞叹栩栩如生,却再不能透过那眼睛看穿她心里想的什么。因为她心里本来什么也没有想。没有生命。或许侍女说的是真的,她伏侍了她这么久,多少知道一点……但他宁愿相信她在骗他。温玉没有思想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宁愿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死人。
她眼睛里的水光潋滟闪烁,只是薄薄地浮动。成不了泪珠儿,流不出来。
王爷,姨娘心里欢喜呢。您来瞧瞧她,她这病就有望了。
他却只觉得头晕。是么,她欢喜么?抑或悲伤?全然看不出。她没有表情的容颜之上闪亮着没有表情的泪光。直挺挺。他轻轻把手伸进被窝里去摸她的手。那严密的棉被一掀开,缝隙里扑鼻冲出一股气味来。她们把她擦洗得很干净,并无长日卧床不起的病人的那种体臭,然而很明确地,那是僵死的肉体的气味……不臭,甚至还有点香,但是是死的,死的……他额上猛地冒出冷汗,如同一个盗墓者看到棺材里的尸首突然坐了起来一般的惊骇。手上不由用劲,把所摸索到的那只手狠狠攥了一把。老王爷拉硬弓、驰烈马,天下知名。老了老了,十分气力还剩得三分――就这三分,也足够把一个女人捏得尖声惨叫、花容失色。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脸色倒一下子苍白了。呆呆地望着她安详的面容,汗珠子顺着额角一直流下去,流进领子里头。他的手里握着的那一把骨肉,呵……永远忘不了的触感,噩梦,是麻麻的,软软的,又僵硬无觉。她的五根手指像五条死去的小蛇在他掌心。
玉儿……他沙哑着嗓子叫道,把手从被窝里撤了出来,颤抖着放在她的额头上。玉儿……!我没法……我不能看你这样子!我受不了……我……心里疼……
他哽住了,喉咙哑得厉害,话说出来全都变了音。他的手按在她额上,用力往后推去,五指深深插进她鬓发里。攥着,揪着她头发,着实难舍。
怎么能够。他舍不得的是生命,那青春的泼辣的茂盛的生命,纵使只不过在床上……到底,她给过他生命的力量与温度。他已经是夕阳渐沉的人,如何叫他再去面对一具活尸……喘着气的死人。这个身体,他曾那么爱、那么爱。
……他是那样地爱过她!他得对得起她。仁至义尽。
老王爷躬腰在床沿,许久,两行浑浊的泪滴在女人的面庞。在她无喜无悲的玉颜上,轻轻滑落了。他唏溜溜地吸着鼻子,如同一匹寒天里受冻的老马。
老王爷实在是太疼姨娘了。真真这才叫三千宠爱在一身,不爱江山爱美人。一个女人,这辈子能被这样的爱一次,哪怕挨苦遭罪,也该知足了。旁观的丫头婆子们尽皆唏嘘。
七日后,王爷把她赏给府里一位师爷。那师爷也是个斯文老实人,家中并无妻室,这一得了这样的美人,绝不以她病重而嫌弃的,定要明媒聘作正室,白头偕老。退一万步说,是王爷亲赏的人,谁敢嫌弃?
那位师爷想是乐意得很罢。时光虽仓促,还是提前在外头拾掇了一处房子,等到了日子,一乘小轿就把她悄悄地由花园角门里接出去,一如来的时候,无声无息。
……这往后虽是小门小户、粗茶淡饭,终究是正头夫妻了,也算是有个着落。王爷待她,不算不周到的,仁至义尽,仁至义尽了。接新媳妇那日,贴身伏侍的婆子最后伏侍她一回,两三个丫头架着,换上大红衣裙、凤冠霞帔――王爷还特意为她准备了新娘子的喜服。她这辈子也没穿过。婆子一厢吁叹,一厢替她搽脂抹粉,把嘴唇点得鲜红。新娘给扶住了两臂,如同纸人,只是直直朝前望着。
我知道她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唉。该知足了。火坑里作孽的人,能有这么个结果,玉姨娘,你也算是有福的了。这往后去了,跟了好人,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好好过日子罢。但愿你那丈夫能真心地顾怜你。去罢,去罢!婆子道。然后替她蒙了盖头,几个人搀进轿去。
温玉静静地倚坐在轿子里,悠悠荡荡,一直地离了王府。
轿子穿过了大街,拐过许多小巷,在一个春暮黄昏,逐渐地隐没在都城纵纵横横的青灰砖石胡同里了。她看不见她的丈夫为她拾掇的人家,门扇上是否也如旁人娶媳妇一般,贴着喜气的堂皇的喜字。
(十二)温玉,我是要你的
她径直被扶到屋里去了。人家让她坐在床上,拿靠枕倚住了,身子不会溜下去。听起来冷清得很,这人家。稀落杂沓的脚步声,两三个人,来来去去,还是送她来的婆子们,没有炮仗,没有亲友的起哄,没有坐床撒帐。只向新郎道了喜,讨了赏封儿去。最后她们走了,把她丢在这儿。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在房里。男人走去销上了门,返身回来,轻轻揭起她的盖头。她看到了她的丈夫。他真是个老实人,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里,也没披金挂红,家常地仍旧穿着那一身青布长袍,洗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也是才沐过的,还有点未干透,齐整地梳好,微微夹杂一两缕花白。她闻得到他身上洁净地发出墨与纸张的气味,如同一本才印出来的诗集,一行一行,全都是梅花、月亮、飞雪、细雨、萧萧的竹子……他微笑着,带点羞涩,在她对面,俯下那瘦高的身子来。这简朴的小房间,案上一对花烛在他背后,毕剥烧着,火苗蹿得老高。红红的光与影好比是在水里,摇漾个不了……满屋里都是红的,有光的所在,是鲜亮的火头的红,没光的所在,是暗一点的丝绒红……仿佛满屋里遍地铺着暖软的红绒。温玉不能抬头,她朝前望着,一直望去,眼前这俯身相对的男人,他背着光,暗红的影荫在脸上,那挺直的鼻子,深陷的眼窝,越发高下分明。他看着她,看着,看着,薄的唇角游出淡淡笑容来。
这是她的丈夫。眼前这个人。不知道是她的第多少个男人了……但是是她此生第一个丈夫。唯一的。她做梦也没想到过会有。从前那些都不算了,只有他,从此,是她结发的夫郎。她虽说不出话,只管朝他望着,心里终于渐渐地宁定下来。
如梦如寐。
她应该笑的。大喜的日子。要是她会笑,该多好。不过没关系,他会懂得……她知道他会懂得。她面无表情地与他咫尺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