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李觉哉怔愣了一下,打了个冷颤。他想到了游览。那天午后,李觉哉一直坐在休息室里,手里拿着饭团但是完全没胃口吃。他心里像剐掉了一块什么一样,有种肌肉拉伤般的酸痛,痛得他甚至想哭。

因为李觉哉没有反应,女孩子就没再来光顾过了,应该是觉得会尴尬。

李觉哉下了班之后,走去附近的一间小书店想买点好读的小说。店主也是个摄影爱好者,所以店内有挺多摄影集。李觉哉因为游览的关系,有段时间很喜欢看摄影集。他把游览工作室里摆着的一些都看过了。之前在书店里,看到一本叫《吉尔与贝琳达的冒险》,拍摄的是一对阿根廷农场中长大的姐妹。因为太过有趣,李觉哉买下了上下两册。

那天进书店,老板趴在柜台前在修自己的一台胶片机。他抬头和李觉哉打了声招呼。李觉哉走上了书店二楼。

李觉哉选好想买的书,转身要走下楼的时候看到楼梯边的书架上立着新到货的摄影集。因为影集封面是他看到过的照片,所以他停了下来。那张照片曾经在他的邮箱里出现过,是一个穿着黄色雨鞋的短发小女孩站在橱窗前模仿橱窗模特的姿势摆造型。那是游览的摄影集。

封面上印着小小的影集名字《甜美的眼睛》。李觉哉翻到扉页,黄玫瑰色的纸面中央写了一句话:用我的眼睛,给你的眼睛。

李觉哉站在书架边,一页一页很慢很慢地观看着里面的照片。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涌出来。李觉哉不断抬手擦眼泪,不断地擦。书店老板要关门的时候,上来关照了他一声。李觉哉一开始没听见,像个迟钝的机器人,过了许久答应了一声,抱着那本摄影集下了楼。

回到家之后,他又坐到书桌前继续翻开。里面的大部分照片其实李觉哉都有看到过。就是因为太过熟悉了。这本应该完全陌生的集子也像他和游览一起的作品一样。他心酸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觉哉翻到最后一张照片,看到十七岁的自己站在海边,海风咸涩的气味撞进鼻腔。他的眼睛茫然地望着镜头,忘记了应该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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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览签约无国界医生组织做跟拍摄影师这件事,是后来游本况打电话告诉李觉哉的。游览那段时间的工作状态奇差,在差点要砸掉自己招牌的时候关停了工作室。

蒋金金在家里大发雷霆,指着游览的鼻子问他要跑去那种战乱或者疫病天灾的地方送死,是不是有病。游览耸耸肩。他毕竟成年了,自己有决定权。蒋金金无力拉住他,觉得十分无奈。

临出发那天,游本况思来想去,打电话告诉了李觉哉。

游览收拾行李搬上车的时候,李觉哉也没出现。游本况一直朝四周张望。游览问他心不在焉地在干嘛。游本况尴尬地挠了下头,说:“没什么。”

游览上车之前,抱了抱游本况,说:“爸,该...该减,肥了。”游本况打了下他的头。游览笑起来。

李觉哉靠在另一栋房子的边上,看着游览的脸。游览这两天没刮胡子,看起来像个陌生人。车子将要开动的时候,游览忽然朝李觉哉的方向看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又是某种说不清的心电感应。李觉哉往后躲了躲。

也是在那同一天,李觉哉的右眼像隧道中的一盏很小的火苗忽然被吹灭,终于被黑暗吞没侵蚀。在那之前,李觉哉满怀遗憾和心酸地跟自己的右眼说,请你好好看看他。

第29章 我们的末日(七)

李觉哉住进医院的时候,咖啡馆老板娘也来看望过他。老板娘捧着李觉哉的脸,叫道:“瘦了,都瘦了一大圈。”

李觉哉笑说:“没有啊,每天吃得很好的。”

尹新丽每天确实变着花样带好吃的来给李觉哉。李觉哉说其实医院食堂订餐也挺方便的。他只是简单再住院检查几天,不用弄得那么隆重。他尽量很小心很小心地不想麻烦到任何人。

右眼失明之后,对生活还是造成了影响。有一半的世界他看不见了。有时咖啡馆右手边的客人抬手叫服务生,他可能根本看不到。

李觉哉在医院又碰上了那个很会折纸的阿爷。阿爷这次开始教他折纸。在住院期间,阿爷和他一起折了一个纸军队。纸军队整整齐齐列队在窗台上,看起来很有意思。

阿爷住院是因为咽喉癌。他术后不再能说话,每次就是折一步,停一下,等李觉哉自己跟上来。李觉哉是挺聪明的学生。两个人每天在护士站边的走廊长椅上玩得不亦乐乎。

那段时间,李觉哉打开电脑,游览的邮件还是会准时到达。那个信箱好像变成了他和游览之间唯一的联系。

游览开始学习他最喜爱的巴西摄影师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拍摄黑白影像。正好同时段,李觉哉的眼睛对色彩的感知已经弱化了许多,黑白照片对他来说十分友好。他能知道,游览曾到达了非洲。忍受饥荒的小孩四肢细瘦得像竹竿,但肚子圆鼓鼓的,眼睛又大又空茫地看着镜头。

李觉哉趴在咖啡馆的柜台仔细分辨两杯饮品的颜色的时候,游览正在难民自己搭建的简易帐篷中间艰难穿行。李觉哉下班回家,在楼下碰到一只脏兮兮的瘸腿小猫,游览正坐在大卡车的车斗里和缺水的难民一起转移到有水源的地方。

游览的照片开始变得十分冷静,不再有什么温情和善意。在一个每天都会有人死去的地方呆久了,麻木是一种保护机制。李觉哉在相片里看到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小男孩死后,爸爸正蹲在边上给他的手上系上白色的丝带。游览在图片的名称栏写着:我刚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李觉哉第一次给他写了回信,问他还好吗。但是下一次游览发来的也只有照片,没有一点文字。李觉哉开始回复他的每一封邮件。告诉他自己最近在做什么。咖啡馆里常有很奇怪的客人。有人会从上午十点开门一直坐到晚上关掉,三餐都在咖啡馆里吃,好像真的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也有客人不满意那天的松饼,一直站在柜台边和他吵。

李觉哉说自己才吵不过他们。但是老板娘会过来救场。

他说起因为又春天了,所以去了新北公交站边看那棵节果决明,结果发现决明树已经被砍掉了。站在只剩下一个树桩的公交站台上,李觉哉想起了那次自己跳下公车踩在花瓣上的那种柔软的触感。他那时还低头看地面的时候,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十七岁的游览朝他招手,笑得很傻气。

游览对他来说,不只是让他再也没走过二十度坡的朋友,还是与他一起经历过整个青春期前后所有大事的人。他们是看着对方磕磕绊绊长大,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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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上游览现在的样子让李觉哉觉得陌生。他站在荒地的一面破镜子面前对镜照了一张相。照片里看不清游览的脸,只有他模模糊糊的半个身体。李觉哉像在观赏一个陌生人一样的看他。

游览下一次传来的照片中,有一张非洲某个村落便利店的一角。货架上堆满了香蕉、拖鞋,墙面上挂着一排小小的棺材。这间便利店卖杂货的同时也做租借棺材的生意。因为这里的小孩子很容易夭折。

游览第一次在电邮中打了一句话,他说:世界上也有角落,棺材是生活的必需品。

游览也真的去纳米比亚看了他喜欢的苏丝斯黎红色沙漠。他拍下落日在铁锈红色的沙漠上空仿佛融化下来。附图的时候游览和李觉哉说:看日落的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人在很快乐的时候也会同时很伤心。

他们的电邮到后来越写越长,像记自己的生活日记。李觉哉说着最近有去妈妈的新家吃饭,家很大,电视机背景墙上挂着妈妈和叔叔的结婚照。李觉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好像在观赏妈妈的幸福。他觉得挺好的,爸爸可能也会开心的。

游览说他在难民营里丢了一台相机,小小的,银色机身的那台。本来丢了就丢了,但是相机身上的相机带是李觉哉之前做给他的生日礼物。所以他跑来跑去找了好几天。后来发现,是有小孩子把他的相机拿去当玩具玩了。他把自己的胶片机送给了他们一台,交换回那台相机。

李觉哉说今年咖啡馆很早就开始卖季节限定的开心果冰淇淋,因为天气热得很快。他很喜欢从冰淇淋盒子里挖出一颗球,冰淇淋球表面绿茸茸的,会让他想起风滚草。他问游览,你见过风滚草吗?

游览的回复常是很缓慢的,他要四处艰难地寻找有网络的地方。有些难民营配有电脑技能培训学校,有些地方就是什么都没有。

李觉哉耐心地等待着游览的回信。他从网上订购了一幅巨大的非洲中心地图,在手机世界时钟中存了几座非洲城市的实时时间。尹新丽回家的时候,看到那幅地图铺在客厅的地板上,李觉哉坐在地图边上,抱腿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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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览的邮件在他进入印度阿萨姆邦之后中断了。李觉哉每天反复刷新邮箱界面,但是下一封邮件没有跳出来过。阿萨姆邦刚经历了6.4级大地震,官方数据统计已有近万人丧生,数万人受伤。李觉哉焦灼地等待着邮箱提示音响起。他想有可能是地震导致信号受损,游览没办法给他发邮件。

游本况来找了他一趟,问他游览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他。李觉哉坐在卡座上,使劲地捏着工作服的衣角,垂头看着桌面上的点单二维码,不敢看游本况。他像大考的时候对问题毫无把握的差生,带满了羞愧和恐惧。游览没有联系他。快半个月了。游览从来没有那么久不联系他。地震的受难人数在持续增长。李觉哉每天看到新闻报道的画面就晕眩。但他坚持要看下去,逐字逐句地像翻看地震堆里的瓦砾一样,希望游览在字里行间。但是邮箱没有再响起过,新闻也是那几个旧画面。因为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李觉哉开始耳鸣和犯胃酸。他要在床边上摆好冷水、纸巾和呕吐桶,不管什么时候,胃会忽然抽痛起来,痛得他呕出这一天吃下去的东西。

那天他趴在咖啡馆的卫生间里吐得昏天黑地,心里终于惊惧地想到,如果游览是死了。如果游览死了。李觉哉坐在厕所地板上,失控般地哭起来。

老板娘和同事冲进来把他拉起来带去医院的时候,李觉哉还在不可抑制地痛哭。车窗外灯光闪烁,城市的红男绿女挤满街道。

李觉哉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游览死了,他的一部分也会跟着一起死掉。他终于反应过来,游览走之后,他那种空闷闷的情绪叫作思念。是思念他有生以来最好的朋友,一个他很早之前就爱着但不敢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