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喜晓她是好意,便转身对着窗扇拔换簪子,窗扇没关紧实透着条缝儿,她看见五六个老姨奶奶们笔挺挺坐在椅上,穿着藏青、斑鸠灰、茄皮紫、砚台墨等色彩浓重的对襟宽袖三滚边大袄,头发全往后梳成大圆髻,露出光溜溜的脑门,脸搽的雪白白,抹得嘴唇鲜红,神情麻木呆呆坐着,三寸金莲皆一色大红绣鞋,看着倒像五六个灵堂前扎着的纸人儿,无魂无魄飘游在这幽深诡暗的老宅中度日。
她会不会在这里待久了,有朝一日也变成这副模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许母身边的丫头春梅出来,请姨奶奶们进房,珍兰便拉起桂喜很快挤到明间里,寻着靠炭火盆近的两把椅子。
珍兰一屁股坐下,拼命搓冻僵的手指,催促桂喜赶紧坐好,桂喜则想着这是方才那些老姨奶奶坐过的,心底莫名的抵触,只摇头靠墙站着。
椅子很快被个小姨奶奶占去,脸生,不晓是哪个房的,看着还很稚气。
另一边几个正房奶奶凑在一起吃茶嗑瓜子儿,她们穿着明艳又淡雅的袄裙,皮肤很白晳,圆脸盘儿看着都很福相。
相由心生,大抵就是如此罢。
桂喜看着炭火簇簇燃着红星子,明明很暖和的房间,她却觉得更冷了。
第八十八章 说旧事
老姨奶奶们见过出来,几个正房奶奶相携着轻声细语起身离开。
珍兰在逗稚气的小姨奶奶,几句话功夫就没了闲趣,用绢帕蘸着眼角,朝天打个大呵欠。
大铜火盆里炭火通红,铜铫子里炖着水,噗通噗通欲把盖揭翻,春梅掀帘进来禀道:“老太太原话,今和奶奶们商量重要事儿,有得耽搁辰光,免你们等的心里怨,就先各回各院罢,不过老太太近日馋黄豆煨猪蹄,又嫌厨房弄得不干净,特吩咐给姨奶奶们每人一小袋黄豆,回去用热水泡个把时辰,再将豆皮剥光即可。”
“嫌我们素日闲着吃白食,隔三差五的就要给些罪受。”珍兰撇着嘴发牢骚,又道:“当我不晓那重要事儿麽,又要抬姨奶奶进宅子,我说的对不对?”
春梅假装听不见,朝桂喜笑说:“老太太让二姨奶奶进房去哩。”
桂喜颌首,扯扯平袄子,抬手把颊前凌散碎发捋至耳后,这才随春梅出明间拐个角进了许母的卧房。
今儿个天色阴沉沉不见日阳,老房里光线就更昏暗,没有装电灯,还是点的一排大粗蜡烛,映得每个人的脸儿泛起老酒黄。
桂喜上前问安,许母“嗯”了一声,看她一眼:“似乎比往日瘦些,下巴愈发尖了。”
三奶奶笑道:“我们南边人总是不惯京城水土的,更况舟车劳顿才回,养段日子就会活过来。”
许母侧脸对着她:“你也去过京城不成?”
三奶奶讪讪摇头:“听三爷时常说一嘴子。”
许母道:“我曾随老爷去京城住过阵子。”这话说的隐晦又明显,老爷和自个的妻去京城能住哪儿,自然是许家大府,她也是名正言顺过的。
这些奶奶个个人精,谁不晓她那点事儿,明明没让进府还要硬撑底气,都讥笑在心表面却不露,还佯装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许母便接着说:“你们不晓京城开春时,那风刮得黄沙土尘漫天飞,出趟门再回府,灰头土面的,许隽那会跟着去患风寒,鼻孔一哧溜,淌下两条流沙河来。”
众人用帕子捂起嘴笑起来。
“还有他们最爱吃的,用卤水煮着猪大肠、肺头、猪心,五花肉,再添些豆干和面饼就是一碗,拼命的放蒜泥、辣椒、红腐乳,还有韭菜花。这叫甚麽来着?”许母问桂喜:“我倒忘记名了?”
桂喜回话:“叫卤煮火烧。”
三奶奶用帕子轻轻蘸了蘸鼻翅,拔高嗓音儿:“天哩,那不嘴里哈的气都是股子酸臭味儿?”
桂喜想想似乎没有,许彦卿嘴里只有香茶的甘涩。
“所以京城我是不喜的,宁愿回这里、继续吃我的芝麻汤团和糖年糕。”许母再看向桂喜:“老太爷身子骨可硬朗?记得他高大又壮实。”
高大又壮实?!桂喜怔了怔,明明矮小又精瘦,还暴脾气。
瞬间心如明镜,也不戳穿,略思忖:“不曾抬眼细看,只闻声儿亮若洪钟,身骨应是硬朗的。”
许母松口气,让丫鬟搬张椅子伺候她坐下,看向大奶奶:“今是给彦昭纳妾的日子,原该他出来过过礼,谅他腿脚不便就一切从简,稍会轿子到了,你们几个正房奶奶坐着陪我同她吃道饭儿,算是补个全面。”又朝桂喜说:“二房无旁人,你也随着一起罢!”
第八十九章 荒唐记
许母叫李妈拿来红纸和剪刀,调浆糊,让媳妇们围坐在一起,照花样剪双喜和鸳鸯。
高门大户的女孩,深闺里常做这些事儿,是以把红纸裁好对折,持着剪子熟门熟路,没稍顷就剪出一个红鲜鲜的喜字,丫头连忙指头拈着两边,蘸上浆糊贴上窗棂。
桂喜不会,大奶奶冯氏就手把手很耐心地教,待她学会了,却不经意瞟见,冯氏把自己剪的喜字和鸳鸯悄悄剪碎了。
谢家的轿子是晌午时到的,一串噼啪鞭炮声迎进来。
送亲的很敷衍,喜娘都没请,由女家两个妇人搀着进房来拜见。
桂喜观她穿着水红绣花短袄长裙,也不晓是甚麽衣料,绸不像绸布不像布的,就坐轿子那一会儿,腿胯间皱出两条深深的褶子,她时不时垂下颈,伸手别扭地拽平,露出一截光溜溜的手腕,头上搭的红布连着金黄穗子不停摇晃,一团的庸俗廉价。
三奶奶噗嗤笑出声来,其余几个,甚一向面和心善的大奶奶,此时也不由弯起嘴角。
桂喜想起自己被纳那日,通身的锦绣,凤冠霞帔、穿金戴银,连金指甲套上都镶着颗雕花红宝石。
许二爷.......不晓可已在来时的路上?!
许母则看得一腔火气,咬牙冷笑:“说起谢家也是富贵门户,我们许家给的聘礼并不算少,怎新娘子这身行头,反比不过普通人家,你们不要脸皮,我们还要呢!”
其中个妇人不甘示弱,嘴皮子利落道:“瞧老太太说的话不中听,然不成天下姓谢的都要归谢家管麽?这位谢姑娘又不是谢家嫡亲的女儿,只不过沾些亲带些故,是而勉强让她从谢家门抬轿子出,已是给足面子,更况您说的聘礼谢家可一分没得,皆被她爷娘老子悉数拿走,你要有不满儿自寻他们去,勿要再扯着谢家说话。”
另个妇人接着话:“新娘子我们送到了,这就告辞。”她二人搭手鞠躬作势要走。
李妈欲上前递赏钱,被许母使眼色喝住,听春梅轻声儿说:“没抬甚麽嫁妆,只拎来个小皮箱,怕不就是些换洗衣物。”
许母直到围桌吃饭时脸都是铁青的。
没人敢说俏皮话逗乐,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的小口吃碗里白饭,只敢挟眼面前的菜色,生怕老太太不郁,把气撒到自个身上当那冤头鬼。
桂喜悄眼看新娘子,晓她名唤谢芳,原是说给二老爷作妾,圆脸盘儿,圆眼睛,肉嘟嘟鼻子,嘴儿又小又肥,涂得口脂都被吃光了,颊腮浓抹的红胭脂斜插入鬓,倒像花旦里分出的玩笑旦,专扮喜剧里的角儿,但眼前的景显然不是一出喜剧,她的眼泪偷偷滴进碗里混着米粒在吞咽。
一顿饭吃的七七八八,大奶奶领着新娘子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