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1 / 1)

虞相抬手制止虞家众人,冷冷道:“老夫一生光明磊落,无愧天地,并无不可见人处。未曾高中之前,也曾有元配妻子,可惜她过身得早,膝下也未留下娇儿。杜探花口口声声唤我父亲,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他说得信誓旦旦,柴安和范良翰对视一眼,心中困惑更深。

杜仰熙淡淡一笑,向柴安拱了拱手:“多劳相助。不过此事只有我能办,请柴兄与范兄为我做个证见!”

柴安一口应下:“好。”

随后,他便将还要说话的范良翰扯过一旁,不再干预堂上的对峙。

杜仰熙一字一句,开始讲述:

“二十八年前,江陵府有一对父女,以经营药铺为生,还有几十亩薄田,日子颇过得去。那年冬天,谢老汉从风雪里背回一个落魄土子,喂水喂饭,施医舍药,救了他的命。土子父母俱亡,无处可投,谢老汉不弃贫陋,将独女秋芳嫁他。夫妇二人情投意合,一双两好,对父亲也是极尽孝道。”

虞相听着,脸色渐渐发生了变化,他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杜仰熙。

杜仰熙继续说:“可惜天不作美,第二年洪水泛滥,村镇田舍尽成泽国,谢父急怒攻心, 撒手人寰。幸有谢氏贤良灵巧,日夜织布不辍,敦促丈夫刻苦攻读。为筹措他赶考的盘费,不惜自卖为婢三年,身价一百二十贯。”

虞夫人听杜仰熙言之凿凿,向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悄悄驱散了在场的宾客和所有下人,可堂上除了柴安、范良翰不动如山,还有几位与虞相品级相若的高官不肯走。

管家作揖再三:“刘大人,李大人,王大人。”

那几人就是不肯挪步,管家还待再劝,被对方侍从随手挥开。管家不敢强请,虞夫人暗暗着急。

虞相微微一笑:“我也从未负过她!大魁天下之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乡,终得夫妇完聚、苦尽甘来。”

杜仰熙却问:“你不曾负过谢秋芳,那她又是怎么死的?”

虞夫人抢先道:“那年官人在庐州任满,姐姐随他赴任池州,沿途突遇风浪,意外落水身故。唉,也是姐姐命薄福浅,不幸遭此大难。”

“谢秋芳不是被你推落水中的吗?”

虞相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杜仰熙试探:“难道不是?你在庐州任上,清理积弊,开释无辜,扶危助困,政绩斐然,原要被召还京师了,却被人从望州给贬到了上州,只因你当初高中拒婚,得罪了三司使梁缜。谢氏一死,未及半年,你便迎娶梁氏女,很快转迁回京,自此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虞夫人脸色煞白,强自镇定:“无凭无证,妄加臆测,若张扬出去,外人将如何看待虞梁两家?官人,不可再容他放肆!”

虞相冷静道:“从未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怕。丈人对我恩重如山,秋芳也是情深意重,我对亡妻感怀追念,多年不改初衷。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不屑向一竖子剖白!杜仰熙,你信口雌黄,极尽污蔑,究竟是何目的!”

“你以为谢氏死了,天底下再无人证,然而天道昭明,报应不爽。当年谢秋芳自卖为婢,结识了刘家养娘叫倩儿的。她怜倩儿常受欺凌,离开刘家时,携了她同去。这个倩儿当夜就在船舱里,听得外间动静,竟跳下水去救谢氏。可怜她人小力薄,哪里救得起来,二人都被风浪冲到岸上,自此异乡流落。”

虞相面色一喜,急切道:“你是说秋芳没死,那她人在何处?她还好吗!”

虞夫人脸色数变,万分紧张。

杜仰熙以审视的眼神望向虞相,见他面上是喜非惧,才神色稍缓道:“谢秋芳那时已有三月身孕,二人暂居一间庵堂,以乞食为生。数月后谢氏产下一子,便伤重病逝,是那义婢倩儿辛苦抚育婴孩成人。”

虞相震惊:“莫非你你就是我的儿子?不,这绝不可能,秋芳从未提起过……”

“那时她见你在官场屡受打压,仕途不顺,终日烦闷不已,才不曾将此事告诉你。”

虞相上上下下看着杜仰熙,眼里有惊喜有震撼,更多的是愧疚悔恨。

“你我既是亲生父子,为何不早说,瞒得我好苦啊”

他激动地上前一步,就要拥住杜仰熙,杜仰熙却后退了一步。

“父亲,当年我娘落水的情景,你还记得吗?”

虞相一怔。

那年深夜,风浪之下,小船剧烈摇晃。

秋芳一手扒在船舷,拼命求救:“官人,官人救我……”

虞生艰难地扑到船边,第一时间伸手想将谢秋芳拉上来,眼看要握住秋芳的手了,关键时刻他却迟疑一瞬,手停在半空,一个大浪打来,将谢秋芳卷走。

虞生声嘶力竭:“秋芳!”

……

此刻,虞相竭力自辩:“我有!我不顾风浪扑过去,拼命想将秋芳拉上来,可我没能做到,眼睁睁看着她被水卷走!”

杜仰熙平静道:“婢子尚知舍身救主,丈夫为何不救妻子?风止浪息后,可有请过往渔船打捞尸骸?父亲脱险之后,可曾折返沿途州县找寻过她,或是托人打探她的下落。”

虞相呆住:“那夜风浪滔天,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还有生理?”

“是啊,你没有。眼看妻子为风浪所噬,你只觉如释重负,忙着讨好梁家,再娶新妇。我义母倩娘曾托人辗转捎信到池州,等来的却是杀手。义母为了避祸,不惜自毁容貌,隐姓埋名,那天你不是也曾见过她吗?”

虞相一惊,猛地回头望去,虞夫人神情骇然,脚步踉跄地退了一步,坐在了椅子上。

虞相顾不得寻她算账,抓住杜仰熙的手臂。

“熙儿,你们母子所受苦难,全是梁家所为。我没有杀害你的母亲,更不知有了你啊”

“事已至此,都是梁家之过,您就没有半点错处么?”

“我错了,我有什么错?你知不知道,多年寒窗苦读,艰辛高中得职,可为着你娘,我宁愿得罪梁家,就算做得再好,还是被一贬再贬。治下村镇遭遇蝗患,我六次请命开仓放赈,全被他梁家从中作梗,牵连多少无辜,我又于心何忍?你怪我不该续娶梁氏,可我又去怪谁?只能怪天道待我不公!”他突然冷静下来,满腹狐疑道:“还是你,背地里受了什么人的挑唆”

杜仰熙看透了父亲声声自证后的一抹心虚,眼底有隐隐泪光,语气沉痛道:

“许多年来,义母守口如瓶,不肯将生父名姓告知,上京赶考之前,更逼我立下誓言,纵父子重逢也只作陌路。可是有几句话,儿不得不代死去的外祖诘问。二十年前梁氏恃权压人,威逼结姻,二十年后您恣意逞权,以利相诱。身为土林魁首、朝廷肱骨,却倚官挟势、有负皇恩,可是不忠?谢老汉风雪里救你性命,将你视作亲子,托以独女家业,你却忘恩背义,辜负重托,可是不孝?谢秋芳日夜辛劳,供夫赶考,你弃其不顾、停妻再娶,可是不仁?身为人父,却令亲子生而失养,受尽坎坷,可是不义!”

虞相怒目:“住口!你今日堂上相认,便是为了质问自已的父亲吗?”

柴安和范良翰对视一眼,都是无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