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一片死寂,裴希能感觉到气氛的生硬,但她也找不到什么好话题。
只是很快,Anne就有点受不了了,没话找话地问赵明黎:“赵先生,我们突然过去,会不会吓到实验室的同事们呀。”
话音未落,裴希就透过后视镜看到赵明黎脸上表情立刻变得不自在起来:“没事,今天实验室没人。”
“雨神也不在吗?”
“不在,他上午从来不过来的,基本都是下午到晚上,也有可能通宵,但这个时间他一定在睡觉。”
“哇,昼夜颠倒,那你今天来接我们岂不是很辛苦。”Anne还以为她打开了赵明黎的话匣子,立刻乘胜追击。
“只有他是这个作息,我和陶邈都不是。”赵明黎说:“因为我们这几个人里,只有他可以不做别的事情,专心搞研发。”
每次陶邈要他一起见个投资人,都得求爷爷告奶奶的,赵明黎想想自己空余时间总是被叫去办公室接客,就心里堵得慌。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方舟科技的实验室,倒是距离刚才的科技园区不远,开车十几分钟而已,只是这里更偏向市郊,车少人也少。
裴希三人跟着赵明黎进去,没想到这里从外表上看着平平无奇,走进来比方舟科技的办公室看起来还更具有科技感,顶上的异型灯犹如一门之隔的深海世界,裴希正仰着头思考这样的灯亮起来是什么样子,就看一只鳐鱼慢吞吞地从头顶游过去竟然不是灯,而是一块屏幕。
Anne惊叫起来:“哇靠,有鱼!”
赵明黎还是头一回带人来实验室,也不知道怎么解释郁庭知这些小资情调的东西,就只简单地嘟哝:“假的,那就是块OLED。”
裴希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原理,站在原地盯着头顶又陆陆续续飘过几只水母,忍不住问:“那这个是动画?做了多久时间啊,一直都是不一样的诶。”
真是精致又无用的东西。比起那间大而空的办公室,看得出这帮人明显更喜欢这里,对待也更用心。
“这个应该不是动画,是算法。”Steve接过裴希的话茬子,“这些鱼的出现都是随机的,是后台算法呈现出来的结果,因为刚才那条鱼的建模我在素材网上看到过,应该是买了现成的素材。”
“啊,还有这种软件吗?海底模拟器?”Anne满脸神奇:“我也想在我电脑上装一个。”
“那个是我们自己内部的程序,雨神半个小时随便写的。”
赵明黎大概已经开始嫌他们墨迹,走得老远了才回头:“过来吧,目前我们做出来的几台机子都在这边。”
三人都看出来赵明黎是真不喜欢接待了,生怕惹人烦,赶紧跟上,进到了实验区域。
实验区域里就没这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了,每一扇门后面都是散着凌乱的线,各种器械在线堆里立着,有的上面带有机械臂,就随意地半吊在空中,给人感觉好像刚刚才被使用过。
而这么多庞然大物最后做出来的东西真的落到裴希手里,也就两个巴掌大,和网上说得差不多,像一副潜水镜。
赵明黎先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便以裴希为例,演示一下设备的穿戴方法。
“……这样就穿上了,接下来按这里开机。”
裴希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高科技产品,刚佩戴的时候就感觉已经紧张起来了,她本来还以为会丑态百出,肯定要缠着赵明黎问东问西,可画面出现的瞬间,她已经不记得紧张,一下被带进了虚拟的世界。
是夏天。
阳光从绿叶的缝隙中洒下来,明亮耀目到即便没有耳机的辅助,她也能够在一瞬间听到蝉嘶沸的鸣叫,闻到操场旁边塑胶跑道的味道。
她微微抬起头,画面跟着变化,头顶的树叶被风拂动,裴希的马尾也仿佛在那一刻被风扬起,回到了七年前,那个闷燥的三伏天。
七年前她十七岁,以为全世界的夏天都像厘城那样,热得就像是一场不遗余力的恋爱,明亮得就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喜怒哀乐皆明快,不掩饰,不退缩。
后来她独自到了英国,才知道是自己没见过世面。
这个世界太大了,也有地方的夏天会阴雨连绵,即便晴空万里的日子,也很难让人感到安全,总忍不住提心吊胆地想,雨会不会下,什么时候下。
也正是在那样日复一日的悬而未决中,裴希意识到她还是更喜欢中国的南方,喜欢那种毫无保留的,坦荡的夏天。
热得直白,热得残酷,热得年轻人在躁动之间的对视,都像是两颗燃烧着的小行星碰撞在一起,即便是玉石俱焚,也那么酣畅淋漓。
“谢谢,我体验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换Anne来吧。”
能够提供试用的VR设备只有两台,身旁的Steve很显然是被震撼得不轻,一直坐在椅子上大呼小叫,惹得Anne在旁边满脸嫌弃地躲着。
裴希刚才就已经把佩戴的流程记住,脱下的时候也顺利,她两手捧着小心地交给Anne:“你们先玩一会,我出去给杉姐回个电话。”
刚里面气氛太认真了,裴希都没好意思咳嗽,现在才捂着口罩一边咳一边沿着弧形的走廊往外走。
“咳咳,咳咳咳……”
她很快回到刚才的大厅,天花板上的鱼还在悠闲自在地游动,裴希总感觉这真是个发呆的好去处,抬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余光就瞥见郁庭知从另外一头的走廊走出来。
他仍旧是衣着整齐而体面,卡其色的风衣在男人的衣柜里随处可见,唯独到了他身上有一种遗世的清冷感。郁庭知似乎是忘了拿东西回来一趟,一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在和人打着电话往外走。
他怎么会来,不是上午睡觉吗?
裴希有一瞬间的迟疑,下意识地停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可是人家的地盘,她怎么还管起主人的来去了。
她迅速收回目光,往旁边让了一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郁庭知还是很快发现她站在那里,挂了电话走过来:“来试零号机吗?”
很自然的语气,衔接的是昨天晚上饭桌上的内容。
“对。”裴希也尽量想让自己显得自然一些,在这种面对面的情况下,有着过去的两个人好像谁表现出一丁点心虚,谁就输了阵势,“我已经体验完了,Anne和Steve、咳咳,还在里面。”
大概是因为在里面憋得有点狠,裴希一说话就忍不住想要咳嗽,气管仿佛被人点了引线似的,迫不及待又争先恐后地想要炸出点声响来。
她庆幸自己还好戴了口罩,却还是咳得耳朵通红,但好在咳嗽的时候可以低头,不用为了礼貌而和郁庭知对视裴希明白,她绝对不能在郁庭知面前露出半点破绽,绝对不行。
“咳咳咳……不好意思……你要赶时间的话就先走吧,我可能……咳咳、还得要一会……”
作为父母早亡的人,裴希其实很早就知道,人与人之间无论多么稳固,深重的关系和感情,都是需要保护和维系的。
就像是爸妈刚死的时候,叔叔在他们的葬礼上哭得泣不成声,那种对手足兄弟的离去,所产生的真切的悲痛,裴希至今回想起来都记忆犹新。
而她也是一样,抱着爸妈的照片一个人走过来,还勉强记得他们的长相,可无论多么想念,多么痛苦,她都不得不承认爸妈的记忆在逐渐褪色,有的时候她去回想小时候发生的事,发现就连妈妈的声音都已经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