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傍晚,他赚够了钱,不管张子聪愿不愿意,他都要立刻赶回去,给陈柔看他半天赚了多少钱,告诉她,即使不读书也无所谓,他已经有能力给她好的生活,请她离开尚景,离开许进博,离开这吃人的一家。
至于她肚里的孩子,等一生下来,他就把它送给许家,如果情况不好,许家不要,那就送到福利院,卖到深山里,丢进垃圾桶……反正他不要那个孩子,也绝不许陈柔要那个孩子。
他坚信陈柔不是怀孕,只是被病毒寄生了一段时间,将病毒远远地扔走,他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0048 信仰
下午一点,网吧二楼被闻讯赶来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张子聪粗略一数,竟有一百多号人。
这些人成分复杂,三教九流,有底层打工仔,无业游民,街头混混,小商店老板,市场菜贩子,在读高中生……不一而足。
大家都清楚规则,老板还特意为方便计算编了个简单的程序。房间中央并排放两台电脑,张子聪负责收钱,然后按照金额折算成相应的点数输入左边的电脑,陈康负责坐在右边的电脑前厮杀,待胜负揭晓,张子聪只要输入0或1,程序便会自动结算一百多人的输赢金额,再折算成相应点数,大于1者可以累记到下一轮,0或负数意味着已经没钱,要想翻本必须续费方可继续。
这一套记点操作十分傻瓜,比解一元二次方程简单多了,可老板告诉他,不出意外,半天下来,他就能支付他五百块酬劳,比他爸妈加起来一天的工资还多。因此即使比不上陈康,张子聪还是干得不亦乐乎。
这套计算程序是网吧老板编的,略看几眼数据就能看出哪个结果对他和陈康收益最大,以提前约好的暗号提示陈康,比如“嗯,开始吧”或“行,开始”就是要赢,“好,开始吧”或“开始”就是要输,把烟从耳朵上或烟盒里抽出来就是要赢,放回去或点燃就是要输,捋头发是赢,按着桌边是输……至于输赢的程度,看陈康发挥,宗旨只有一个,勿必不着痕迹。
一开始还算正常,大家基本上有赢有输,少数人的点数翻了十倍,逐渐上头,而略有折本的人也开始不断加注,指望一把翻身。
但随着时间推移,三小时过去,游戏打了近百场,有人赢的大几百只剩几十,有人后半程一直往里投钱,赔得差点连裤衩也脱下来,真正大赚的人只有零星几个,赶不上赌本总额的十分之一,而代表网吧的张子聪和陈康手边的钞票却在不断摞高。
有精明的已经从那种昏了头的状态中抽离,他们暗中观察老板的言行举止,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
其中一个人大喊:“不要玩了,他们耍诈!”
人群闻言骚动不安起来,赢得人蠢蠢欲动想要拿钱走人,而大部分输得,则纷纷响应起来,指责网吧老板黑心。
网吧老板一脸冤枉地澄清道:“拜托,几百只眼睛看着,我怎么耍诈?计算规则公开透明,电脑自动结算,陈康的对手也不是提前安排好的,网络随机配对,然后你们自由押注。”
“连电脑都没法预判陈康的输赢,我们难道可以?”
人群中有人驳道:“那小子技术那么牛逼,输赢难道不是你们说了算?”
“这位大哥,说话要讲证据,不要因为自己运气不好,输了钱就想耍赖,没意思。陈康虽然技术好,但也没到天下无敌的程度,你们也看见了,他这个号含金量高,匹配的都是榜上有名的大神,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结果?”
“再说了,无论结果如何,我网吧都有1成的抽头,稳赚不赔,我嫌钱多了烧手砸自己的招牌?”
“那可说不准,没准游戏被你黑了呢?那头的玩家是你们提前安排好的呢?你和这小子合起伙来坑咱的钱呢?”
“而且我看得明明白白,每次开始前你都要喊话,或做几个小动作。怎么,嘴巴和身上发痒,不动难受是吧?有本事你走,别呆在这,让我们自己来!”
真相八九不离十,可必须咬死不认,老板干笑:“呵呵,我在这,你们都这么嚣张,我走了,剩这两个小朋友,一旦你们继续输,他们不得被你们剥皮抽筋?”
“日你娘的,亏老子跟你说这么多,耍诈还有理了?赶紧把老子的钱还给老子!”
这句话好似一簇火苗,将干燥的空气瞬间引燃,许多人朝老板三人和桌上那一大堆钱扑去,目光凶狠。少数胆小的、输得不多、没折本或是自觉赢够了的人悄摸下楼离开。
有个高中生想了想,或许是憎恨网吧老板黑心出千,或许是同情那两个被卷入漩涡中的弟弟,总之出于一股突然自心中腾起的正义感,摸出口袋里的小灵通报了警。
一群人凶神恶煞地扑向那堆钱,张子聪已然吓呆,本能地往一边闪,陈康则眼疾手快地脱下衣服,包住属于自己的那堆钱,紧紧抱在怀里。
记点的电脑被人拔掉电源熄屏,记录没来得及保存,瞬间清零。当先一人拦住陈康,盛气凌人:“臭小子骗了钱想跑?跑可以,钱留下!”
老板离得远,待反应过来,网吧明面上那份钱,毛三千块,被人哄抢干净。他怒目大吼:“你们这些土匪,都给老子住手,那是老子的钱!你们想要钱,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
钱已到手,有几个人抢来的钱甚至是自家本钱的两三倍,尝到甜头的他们哪管网吧老板怎么叫唤,而兜里空空如也的人更是被陈康怀中紧紧护着的一大笔巨款激红了眼。
那可是一万多块钱呢!该死的兔崽子和黑心的网吧老板,合起伙来骗咱们这么多钱!那是我们的钱,必须抢回来!
陈康被密密麻麻的人团团包围,每张脸好似地狱深处的恶鬼,再不乖乖交钱,就要一哄而上,将他狰狞地撕碎。
张子聪在人群外焦急跺脚,一迭声地喊陈康把钱给他们,这钱我们不要了!
陈康虽然胆大包天,与人斗殴也从来不虚,狠得不像个十二岁少年,可他毕竟只是肉体凡胎,不是大力金刚神,面对乌泱泱被贪婪烧毁理智的人,躯体本能地颤抖,脑神经紧绷,警告主人放下钱,赶紧逃。
但另一个声音自脑中响起,不要,凭什么要给他们?这是他的钱。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控制输赢是在作弊,照老板的算法,还是有人能赢钱的。赌场输赢很正常,怪只怪他们运气不好,否则为何别人能赢,他们不能?怕输的话别玩啊,归根结底是他们的贪欲作祟,和他有什么相干?这是他凭实力挣的钱,凭什么要给他们?有本事,自己去挣啊……
陈康头皮发紧,却硬邦邦地开口:“这是我的钱……”
有人伸指用力戳陈康的脑袋,道:“你个兔崽子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当诈骗犯!爹妈怎么教的?老子们最后说一句,把、钱、交、出、来!”
换作平时,陈康早就还手了。可现下,他袒露着清瘦白皙的上半身,双手将T恤包裹的一兜钱紧紧护在胸前,只红着眼瞪着他。
那人“嘿”一声:“小诈骗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与旁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同时伸手抢夺陈康怀里的包裹。
陈康含泪,咬牙紧抱不放,包裹简直像长在了他的怀里。男人怒了,一个用力,陈康整个人都被拎起来,然后像个布口袋一样被掼倒在地。
十几只手同时伸向陈康,陈康反应极快地趴倒,将包裹死死压在身下,动作间露出了十几张票子,陈康眼睁睁看着几双手迫不及待将它们拿走,目眦欲裂。
“他娘的,老子今天不信这个邪了!都他妈闪开,这么多人别把这小子打死了,牢饭噎得慌,老子可不想吃。”
“你不放是吧?”男人抖着腮边的横肉,脱下他臭烘烘的胶鞋,那双鞋,踏过菜场的臭水沟,踩过饲养站的鸡鸭鹅粪,经过了街上不知何人何时吐下的一滩呕吐物,脏污一层叠一层。他拿着这样一双腌臜的鞋,用力扇在被陈柔娇养长大、有些洁癖的陈康露出来的两边侧脸、一小方额头、整个后脑勺以及一片明显还是孩子的瘦弱脊背上。
众人渐渐停止吵嚷,室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胶鞋抡过的风声和落在皮肉上沉闷的击打声。
张子聪急得直哭,努力想挤开人群拉陈康走,网吧老板则站在边上难以置信。
陈康趴在地上纹丝不动,牙关紧咬,不让一丝疑似投降的哭腔从嘴中逸出,死死护着怀中的东西,他的钱,他的希望,他和陈柔触手可及的光明未来。
泪光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袅娜温柔的身影,牵着幼时的他,走过繁华喧闹的市集,阳光将她的周身笼罩,她低头朝他温柔一笑,模样胜过世间万千盛景,那是他无比纯洁美丽的姐姐、母亲和深深爱恋的人。
画面一转,阴暗的房间里,她被某个男人压在身下肆意侵犯。那时候,她是不是也如他一般感到灭顶的耻辱与疼痛?
屋内,没有人知道一介孱弱少年,于本该不知人间疾苦的年纪,何以为了区区一万来块钱不要性命、尊严尽失,可此情此景,他们都被无端地震撼了。
包括那个举着胶鞋,一下又一下,对毫无反抗之力的陈康实施虐打的男人。
他咬牙切齿,再次高高举起鞋子,却害病似的颤个不停。良久,鞋子自男人手中松脱,他抖着唇,近乎憎恨地看着这个看似倔强清高却已尊严尽丧,看似尊严尽丧却又对他高高在上的少年,吐不出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