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陈强军不堪的辱骂,就连姑婆也在一边不住地说她傻,陈柔泪眼模糊地低头,看着泪痕未干的小娃娃,小嘴咂巴,似是做着吃奶的美梦,然而现实却如此冷酷。

可再难,她也不想抛弃自己的孩子。她也是被父母抛弃的人,像野草浮萍一样地长大,没有饭吃,就偷偷去别人收过的地里刨洋芋,没有衣穿,就捡人不要的烂棉絮填在破了洞的棉袄里。她尝够了别人的冷眼嘲笑,那些孩子拍着手掌,将狼吞虎咽吃掉一颗烤洋芋,嘴上手上都沾满可笑的黑灰的她围成一圈,清脆地唱着“陈柔陈柔是条狗,没人要的流浪狗!流浪狗不要脸,在别人地里偷土豆!哈哈哈……”她奋力冲出他们的包围圈,跑回家,却怕姑婆知道后伤心自责,便没有告状,也怕告状后他们变本加厉。

只是晚上做噩梦,会梦到怎么逃也逃不出那帮小孩的包围圈,半夜哭着醒来,她会想,如果自己有爸妈,是不是就不会穷得吃不饱饭,也不会被人欺负了。

正因为尝过被抛弃的苦,同样的苦,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尝一遍,哪怕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0003 施舍

陈强军走了,带走了傻子娘赔的二百块。一个惨淡的年后,春风化雨,万物复苏,十里八乡的孩子也开学了。

一开始姑婆说她来看陈康,叫她放心上课,结果陈康饿得嗷嗷大哭,姑婆却顾自打着瞌睡,她实在放心不下,经过整宿的思想斗争,她鼓足勇气,决定抱着陈康去上课。

同学们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她,不似看一个人,仿佛在看一个肮脏的病毒。

她开口管同桌一个女生借橡皮,后者动作夸张地护住书本文具,翻着白眼道:“你别跟我说话!我妈不让我和你说话!”

同学们指指点点着,老师进门,用三角尺用力敲讲台。

“都给我闭嘴,打上课铃了,耳朵都聋了,没听见?”

一个男生举手,笑嘻嘻地告状:“老师,陈柔把她儿子带来上课咯!”

老师眉头一皱,“陈柔,你把娃带来了?”

陈柔紧张地握紧手指,不吭声,身子紧紧地靠着桌子。

老师走下讲台,一把将纤弱少女拽开,往桌膛里一看,小奶娃被仔细地裹在襁褓里,小脸红扑扑,睡得正香呢。

饶是她素来严厉,想到女孩的遭遇,也难免心生同情。可同情归同情,带婴儿上课却是不行的,万一哭起来,影响课堂纪律,耽误教学进度,她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她语气放轻却不容拒绝,与陈柔说了一番道理,陈柔垂下头,嚅嗫着问:“老师,那我可以把书背回去,在家自习,然后六月份的时候,来学校参加毕业考吗?”

“当然可以,你又没被学校开除,谁都没权利不让你参加考试。”老师许诺道。

于是陈柔便收拾书包,将陈康小心翼翼抱了出来,依依不舍地离开教室。

随着陈康日渐长大,他开始不满足于粘稠的米汤和玉米糊糊,整日用哭声表达着想要更多营养的诉求。

陈柔将调羹塞进陈康瘪成香皂形的嘴中,被他摇着脑袋吐出来,小小的身体挺成弓状,用肢体语言诉说着强烈的抗议。

陈柔只好站起身来,抱着他边拍边哄:“小康乖,听话,喔不哭不哭,我们是最听话的小乖乖……”

姑婆在旁边骂道:“臭小子还挑,以为自己是个少爷呢?有玉米糊糊就不错了,我小的时候,有时候连玉米糊糊都捞不着呢……”

她的唠唠叨叨无济于事,陈柔路过村长家时,听到羊圈里传来小羊细嫩的咩咩声,想起村长大叔家的母羊最近刚产崽,或许可以讨点羊奶给陈康喝。

念头一冒,就似春日里拔节的竹笋,怎么也止不住。终于,她鼓起勇气,背着陈康扣响村长家的门,得知她来意,村长很痛快地给了。

一次两次尚可,第三次,村长老婆不乐意了,高声对丈夫道:“你惯会做好人,人善被人欺!有事要你帮忙就把你捧到天上,没事的时候鬼影子都没一个,有好处的时候一个二个都冒出来了,背锅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你当的啥村长?我看是冤大头!”

村长老婆自然不是只针对她一个小姑娘,只是长久的忍气吞声,一朝爆发,而她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村长老婆不耐烦地把奶递给陈柔,往常都是满满一瓶,今天只有拇指高的一截,陈康如饥似渴地舔完,继续舔,结果只舔到冰凉的空气,瞬间咧嘴大哭起来。

陈柔拍着陈康的背,柔声安慰着,又对村长老婆毫无芥蒂地一笑:“谢谢婶子。”说着不顾夫妻俩的劝阻,拿起笤帚帮忙打扫起积了灰的院子。

而本在哭泣的陈康,随着她弯腰的动作,颇感到有些好玩,不再哭泣,趴在陈柔肩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含着泪珠,笑看向村长夫妇。

这场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忍不住动容,何况村长老婆本性良善。

她长叹一声,又给陈康接了满满两瓶羊奶,陈柔含泪道谢。

就这样,羊奶牛奶加玉米糊糊和米汤,陈康长到了五个月,许是他天赋异禀,又许是羊奶牛奶搭配玉米糊糊格外有营养,姑婆感叹,他长得比同龄婴儿还健壮。

陈柔听了心头充满明亮的喜悦。

然而靠别人的施舍与同情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在大家都不富裕的情况下,再善良的人,老这么帮着,总有彻底厌烦的一天。陈柔盘点了手头的积蓄,每个月村里会给特困户发三十块,她没爹没妈,特困户的名额没人好意思和她争,除去平日花用,多年积攒,也有一百一十五块。在这个鸡蛋每斤一块五的年代,一百一十五元,对一个十三岁少女来说,可谓一笔巨款,然而她有个小孩要养,这就远远不够了。

镇里商店有卖婴儿奶粉,要六十五一罐,一罐最多吃一个月,而一百一十五元,连两罐奶粉都不够。

只如今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先熬过眼前再说。

她揣着这笔巨款,抱着陈康去镇上赶集,还在犹豫着如何开口说服老板,让他便宜点卖自己两罐奶粉,却被路边小摊吸引了目光。

小摊老板娘见她抱个奶娃,脸笑成一朵花,热情招呼:“看看奶粉吧,便宜又营养!小妹妹,给你弟弟买几罐吧,保准他吃完长得又高又壮。”

陈柔不由心动,问多少钱。

“35一罐,60两罐,便宜得很,你去商店,一罐的钱够买我这两罐还剩呢!”

陈柔看了看奶粉,外观挺精美,牌子也挺洋气,产地配方也没啥问题,没看出什么不对劲,便把奶粉递到陈康面前,柔声问:“小康,想不想喝这个呀?”

陈康被阳光下闪着金光的奶粉罐吸引,咿咿呀呀拍着罐身,咧嘴笑得开心。

陈柔于是也不禁笑了,迟疑了下,还是红着脸还了价:“55两罐卖吗?”她十分难为情,本来已经够便宜了,但骨气是个奢侈品,穷人消费不起。

老板娘看人下菜碟,打眼便知陈柔脸皮薄好欺负,便一脸为难地道:“你这小姑娘,咋还好意思还价呢,本来我就只赚个路费钱,你一还价,我本钱都赚不回来。”

陈柔闻言耳根通红,哪还好意思坚持,忙不迭付了六十元抱着奶粉和陈康走了,身后老板娘高声道:“吃得好再来买!”

陈柔还回头笑着应了声。

陈康一路饶有兴致地抱着奶粉罐,拍打着,陈柔也很高兴,回家后立刻打开奶粉给陈康泡奶,热水一冲,她傻眼了,奶粉根本化不开,大部分呈絮状慢慢沉淀至瓶底,少部分在表面浮起一层粉渣,而中段则是半透明的水,连最稀的米汤也比它更像奶。

她再傻此刻也明白,自己是被骗了,她几乎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想起老板娘那张笑盈盈的脸庞,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痛恨,为什么会有这么坏的人,连小孩子喝的奶粉都假冒伪劣;自责,责怪自己为什么要贪小便宜,为何不去正规商店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