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心盼着,想你读书识礼,考取功名,堂堂正正地从府里头出去,为官做宰,靠着经世谋略,护一方百姓安乐,于心无愧,也不算辜负了多年来肚中存的圣贤书。”

谢夫人说这些话时,眼神禁不住地微微亮了起来,可只有一瞬,便熄灭了,又是沉沉的一片黑暗。

“可惜终究是我无用,没能替你生一副好些的身子骨来。到底还是要你困在这一方庭院之中,不得已地也要靠心计手段活下去。”

话到最后,隐隐地带了泣音,透着掩不住的悲意。

谢声惟从来都是懂事的,从小到大,为了吊着命,苦药一碗一碗地灌下去,声都不吭。

病得最重的时候,里衣被浸得透湿。她坐在床边,谢声惟抓着她的手腕,紧紧攥着,嘴唇咬得发白,还要撑出虚弱的笑来,骗她说,娘亲,我不疼的。

她看在眼里,一颗心像是被架在了炉火上,慢慢熬煎,火焰卷过去,一片焦黑里带着血。

怎么会不疼呢?

她只是看着,就疼得受不住了。

“还有小程大夫,”谢夫人顿了顿,转向程既,目光里含了浓浓的歉疚之意,“你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毫无干系的。是我的过错,当初为着一己之私,将你带进了谢府,却也没能护着你周全。”

“我后来遣人去打听过,那片的住户提起你来都夸,说你医术好,为人也好,从来不会为难人的,”她说着,声音愈发地低下去,简直像是带了点惭愧般的,“总之是我鲁莽,害得你行医不成,如今还险些被人暗算了去,你若是心中存了怨怼,原也是应当的。”

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一股脑都已说尽,谢夫人泄气一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心里头一时惴惴,一时又酸楚难耐,当真五味杂陈。

堂中寂静了片刻,程既忽道, “娘方才说了许久,这会儿可愿听程既一言?”

谢夫人微微讶异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嗯,你说吧。”

程既略舒了口气,开口道:“人之立世,但求无愧于心。尽人事,听天命,可愿不可求。”

“您在谢家十数载,从不曾故意为恶,持身立世尽皆清白,这点旁人是万万诟病不得的。”

“相公身子薄弱,只能为憾,可这终究是天定的,非人力可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您若是定要往自己身上揽,只怕揽不过来的。”

“况且天无绝人之路,许是老天正念着您那份慈心积下的功德,才有了那位道长送来箴言,也救了相公一命。”

程既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朗朗,如清风拂面,桩桩件件又颇有几分道理,谢夫人停在耳中,心头也不禁松动了些。

“这样一一算来,您方才自苦之事,也就剩下同我这一遭,”程既看着谢夫人放松下来的神色,唇角微微翘起,“不过您如今,已然将儿子都赔给我了,”

“那这往日里的仇,就尽数可以抵了,揭过便是。”

第55章 祸水东引

谢夫人原先听得入神,待听到最后一句,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先前心头的几分郁结也算是散了个干净。

她轻轻摇了摇头,朝程既莞尔道,“若是这样算来,那也是你嫁进了门,算是将你自己都许给惟儿了,里里外外岂不是赔了个干净?”

“娘若这样想,”程既眨了眨眼,嘴角挤出一个小小的笑涡来,“倒也十分在理。”

“这桩生意当真是不划算极了,娘和相公定要多疼疼程既,才好叫我补出这份亏空来呢。”

“你呀,”谢夫人一下子撑不住,笑出声来,“你倒说说,自进门来,何时亏待过你不曾?”

程既笑眯眯应道,“自是没有的。”

“娘待我的好,程既都记得真真儿的呢。”

他说着,抬起手臂来,袖口微微滑落一点,露出一段白净的手腕来,上头的镯子被灯映得碧莹莹,极透的绿,沉沉地将灯影合在里头。

“娘送的镯子,我日日都戴着,片刻不肯离身,便是为了时时好看着念着娘疼我的一片心呢。”

他轻轻摇了摇手腕,上面的镯子空悬着,跟着微微晃动,晃出粼粼的一片水色。

“只是程既生在小门小户里,眼皮子浅惯了,总要忍不住多提些,生怕娘哪日便将我忘了,到时真在哪个手底下吃了亏,可真是叫天天不应了。”

“瞧瞧,”谢夫人扬了扬下巴,朝阿月揶揄道,“瞧我带回来这媳妇儿,猴儿一般刁钻。我不过客气两句,他这厢就顺竿子爬起来。若是再心疼着捧一捧,只怕该是要上天够月亮了。”

阿月笑着凑趣道,“少夫人嘴甜,可着巧地哄您开心呢。”

“便是冲着这份孝心,也由不得您不偏疼他呢。”

谢声惟原是在一旁听程既同谢夫人打机锋,微微笑着不搭话,这时也接过阿月的话头,跟着道,“正好刚刚用过了饭,您笑一笑,也不至于积了食,回头胃里不舒坦。”

“得,我算是听出来了,”谢夫人摆了摆手,脸上笑意还未散尽,朝程既道,“一个二个地都向着你说话呢。”

“还说没人肯护着你,若再加上一个我,只怕你便是在府中横着走,也没人敢在面前嚼舌头呢。”

程既就势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毫不害臊地笑道,“那便求娘赏程既一个恩典,好叫我试试这横着走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才好呢。”

“少不了你的,且等着吧。”谢夫人捏着帕子,好容易忍住了笑,才又撑出一副正经样子来。

众人说笑过一阵,瞧着气氛好了些许,这才又接着商议白日一事的应对之策。

谢夫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先前所说的种种,终究只算是猜测,做不得证据。”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怎样找出把柄,好揪出在背后装神弄鬼之人,才能彻底地破了这个局。”

谢声惟略点了点头,沉声道,“今日这番,虽说猝不及防,未必算是彻底的坏事。”

“他们心急,贸贸然地揭了程既的前事,阴差阳错,也叫我们早早地知晓,能腾出空来细细想对策。”

“伤口搁在明处,戳破了流了血,才好清理干净,包扎妥帖,总比留在暗处,哪一日化脓生疮,一切都来不及了要强。”

“是这个理儿,”谢夫人道,“咱们时间可还充裕着,不论怎样,都能将人拿捏出来收拾的。”

“秋萍,”她提到这个名字,顿了顿,接着道,“她也是个想不开的,竟做了人手里的刀。自古以来,为虎作伥的,有哪个能落着什么好了?”

“罢了,不去提她,”谢夫人叹了口气,又道,“当下,只怕还要从那冒出来的李旭身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