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肝肝抱着小熊说:“要姐姐!”

她侧过脸,对着后座的车窗。她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小小的脸,小小的四肢和五官。这是她七岁生日的那天。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却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个日子?,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可是姐姐已经是高中生了?,都住校了?。”妈妈说,“不会回?来了?呀。”

莱芙看到车窗中的女孩瘪起了?嘴,圆溜溜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水。她很久没有见到姐姐,现在实在是太想念了?。

“妈妈是在和肝肝开玩笑的。”男人似乎察觉了?女儿的失望,立马接腔说,“肝肝的生日,姐姐当然已经请了?假。而且还要给肝肝准备了?小礼物呢。”

莱芙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但是无论是动作还是说的话都不停使唤 。她几乎要把牙齿压碎,眼睛瞪得出血,但也不过是将那一日发生的细节一处处地演绎一遍而已。或许是因为莱芙挣扎得太厉害了?,她觉得自己?渐渐地从小女孩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 ,孤零零地飘荡在空中,看着一切如齿轮般地演进着。

白心心的学校位于郊区,因而车子?在转过了?几道弯之后,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便渐渐地少了?起来。

就在莱芙努力地告诉自己?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她的记忆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充满蛊惑力的声音:“您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既然上天给了?您第二次机会,或许您可以做些什?么让之后发生的事情?更好吧?”那声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像是掐着嗓子?说出来的。

“你这个骗子?。”莱芙心里这么说着,目光落向了?车前方,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她知道一切不幸的开始就在三个路口之后。

透过车窗,白肝肝看到了?路边的一个棉花糖摊子?:“爸爸,爸爸,粉红色的棉花糖。肝肝想要。”

“吃甜的不好。”女人说,“肝肝已经长了?一颗蛀牙了?,要是继续吃的话,牙齿又会痛了?。”

“肝肝的生日嘛。”男人却很快将车停下,利落地下车,跑去买了?一个粉红色棉花糖。接着献宝一样地递给了?车上的女儿,“听妈妈的话,只能?吃小半个哦。”

白肝肝很乖地点?了?点?头,将棉花糖拿在手里舔着吃。

可是莱芙分明记得,五岁的自己?虽然藏了?很多糖,但是绝对不敢在父母面?前吃的。

男人在上车之后不久,便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巨响。他们继续按照原定的路线驱车过去,驶过了?三个路口,发现有一辆卡车撞到了?边上的房子?。卡车的前部整个地凹陷了?进去,司机凶多吉少。所幸当时的路上除了?这辆卡车之外并没有别的车辆,车祸发生时行人也都在挺远的地方。此刻卡车边上已经围了?一些人,正拿手机联系医院与警方 。

男人唏嘘了?几声,看了?看妻子?:“真是可怜……”又将坐在后座上正抬起头来望上探看的小女儿的脑袋压了?下去。有几分后怕地说:“若是刚刚没有停车买东西,或许会……”

女人拍了?拍他的手:“你说什?么呢,哪有这么巧的。”

接着便掉转车头,换了?一条路向大女儿的学校驶去。

穿着浅蓝色上衣、白色校服裙的的白心心早早地等?在校门口。莱芙望着那张熟悉的,比起记忆里年轻了?不少的面?孔 。此刻那张面?孔鲜活而明媚,丝毫没有沾染上一点?点?阴霾。

莱芙看着五岁的自己?扑到了?姐姐身上,然后被抱了?起来,在白心心的脸上糊了?一个沾着粉色糖丝的黏糊糊的吻。

看到两个可爱的女儿,牵着手的夫妻相?视一笑。刚刚就在车上,他们还半开玩笑地说起,当初结婚前还准备生下五个子?女,只是两个小麻烦已经足够磨人。白肝肝则表示自己?已经是七岁的大孩子?了?,才不是什?么小麻烦,若是有弟弟妹妹,她会做一个好姐姐的。

莱芙看着一家四口人欢欢喜喜地进了?游乐园的门,接着那个奇怪的嗓音又一次在她的耳边响起:“您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因为他们,”莱芙攥紧了?拳头,“早就已经死了?呀。”

“既然如此,那便如您所愿吧。”火云雀的嗓音带着些许恶意,它?笑着说,“我本?就是渴望的化身。您放弃了?拯救他们的唯一的机会,看来您似乎是希望父母就此死去,我怎么能?违背您的意志呢。”

橙黄色的阳光映着走?向游乐园中的一家四口,小小的女孩子?拖着姐姐的手往旋转木马的位置走?去,而夫妇俩牵着手慢慢地跟着后头……

“咔嚓”一声。眼前的情?景便如同一幅绘在玻璃上的逼真的画一样,用重物一击,便一片一片地碎掉了?。

时间倒转,莱芙眼前依旧只是车窗里倒映着的自己?。小小的脸,小小的四肢和五官,手指揪着座椅上的皮革。那张幼稚的脸上倒映着预知了?宿命而丝毫无法摆脱的痛苦。她眼睁睁地看着棉花糖摊从眼前过去,因为知道妈妈不会让她吃糖,于是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了?父母的尖叫声,眼前一片如血海一般的红色,接着她便陷入了?昏迷。

……

她是被酒精那过于刺鼻的味道弄醒的,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令人眩晕的白色。她摸索着病床边的扶手想要坐起来,却发现下身一阵麻痹。

白心心坐在她的床边,眼睛已经哭肿。见她要坐起来,阻止了?她要去扯被子?的手,将她一把抱在怀里。

靠在白心心的肩膀上,白肝肝看到了?她的病床边围了?很多人。有周围的邻居,有爸爸妈妈的同事,还有很多只有过节的时候才偶尔能?见到的远房亲戚……他们在看她的时候,脸上都露出很奇怪的神?情?。某一次在路上遇到了?一只被车轧死的狗,白肝肝牵着她绕路而走?的时候,脸上露出的不忍一看的神?情?,和这些人脸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白肝肝后来才知道这种神?情?叫做可怜。

小女孩不知道如何表达此刻的惊慌,只好拉着姐姐的衣服,问:“爸爸妈妈呢?为什?么那么多人?” 她听到白心心说,“肝肝别怕,姐姐会照顾你,保护你,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可是爸爸妈妈哪里去了?……”小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拼命地挣扎着,撕扯着姐姐的衣袖。甚至还在白心心的肩头咬了?一口。接着便是嚎啕大哭,“我要爸爸妈妈。”

素日里不知见过多少次生离死别的医生与护士们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只是拿出一份文件来让白心心签署。那几日里,陆陆续续地有一些陌生的大人来到病房里,将所带着果?篮与礼品放下。在那陌生的大人离开之后才,白心心便从礼品的袋子?里将塞在里面?的几张钱抽了?出来,一并收在一个小钱包里。

白肝肝哭累了?,睡过去几次,醒来便要爸爸妈妈。而等?到护士来给她换药的时候,她才发现另另一个噩耗:她已经失去了?她的左腿。

白肝肝依旧时不时地觉得那块被切断的肢体依旧是身体的一部分:虽然她不能?让她站起来,不能?让她在操场上跑跑跳跳,但是却会在阴雨天时产生锥心的痛意 ,平时还会痒,只是总是一挠一个空。她后来知道这叫幻肢痛。

那几年里,意外丧身的父母也像是那条在坏死后被切掉的左腿一样。她依旧会在午夜梦醒之后,叫着爸爸妈妈然后惊醒过来,似乎只要这样他们就能?推开门打开门进来抱住她一样。

白心心试图让她回?到之前的学校与班级,但是同学们的或许不带恶意、但确实伤人的打量让她慢慢地退缩到家里去。她不肯出门,不肯见任何人,甚至不肯说话,不肯抬头。

两姐妹的父母并没有很亲近的亲属,因而在父母过世?之后她们借住一个同城的姑妈家里。在两年多的时间里,白心心每天中午都会请假回?家照顾她,接着再?赶回?学校。晚上也要会她讲故事,把她哄睡之后才能?安心地看书学习。后来因为听到了?姑妈对白肝肝说的一些并不好听的话,在上了?大学之后,便带着她搬了?出去。

在上了?大学之后,白心心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着她。靠着父母多年来留下一些积蓄,还有亲朋好友的资助,日子?过得紧巴巴。在白心心工作之后,两姐妹的生活才渐渐有了?起色。

那一日,姐姐带着男朋友回?来。那个男人是姐姐的同事。

看到白心心从屋里推出来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苍白瘦小的女孩时,他明显愣了?愣神?,但还是笑着对白心心说 :“这就是你的妹妹吗?”接着从身后拿出份包裹精美的礼物,走?到白肝肝面?前蹲下,“听心心说,你喜欢游戏。”

白肝肝原本?说服了?自己?,会表现得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但是她敏锐地发现,在白心心看那个男人的眼光,就像是以前妈妈在看爸爸的目光一样。于是她装不下去了?。

莱芙看到轮椅上的女孩子?露出了?一个不自然到有些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她想要将脑袋别过去,但是似乎有一股力量,正扼着她的脖子?,逼着她直面?这一段往事。

莱芙看着自己?一边哭一边质问着:“难道姐姐不要我了?吗?……你有了?喜欢的人就不要我了?……白心心你这个骗子?!你明明说好了?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想要反悔吗?……姐姐,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想要自己?幸福然后留下我一个人……你让他滚,要么就杀了?我!”

接着她就像七岁那年一样崩溃大哭了?起来,还将礼物的包装纸扯了?个稀巴烂,把游戏机往那男人的脑袋上砸去。

“是啊,这么好的姐姐,”奇怪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当然要独占才可以了?,怎么可以分享给别人呢?我最喜欢你这么自私的孩子?了?,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牺牲任何人都是可以的,不是吗?……世?人都是如此的……”

“不是。”莱芙眼睛通红,“这不是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