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芙一低头,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一套和她平时穿的衣服差不多的服装。没?来得及多想,娜提雅维达便已经牵上她的手, 一把将她从宝石金子堆中拉了起来, 向外奔去。

“请慢一点走。”莱芙说着, 跟随着娜提雅维达的脚步,不得不一路小跑起来。

在所有?墙壁皆漆黑的城堡之?中,几乎每一个房间里都堆积着各类闪闪发?光的珍宝,随着她们经过一间间半掩着门的屋子, 沿着窄窄的几乎只?够一个人行走的阶梯向上奔去,这些门中半遮半掩的宝石, 便一样样地从莱芙面?前掠过。

“这就是你一直住着的地方吗?”莱芙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实在是……闪闪发?光……”

她似乎想不到别的形容词了。

“的确,”娜提雅维达脚步不停,随口回答道,“曾经,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这儿。”

莱芙几乎能想象到魔龙在这座城堡之?中的娱乐活动,或许就是独个儿地在一间一间屋子里游走着,将宝石数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在黄金中打?滚;累了之?后,便在珍珠玛瑙堆积成山的屋子里,暂时性地挖开一个孔洞,在其中安睡……

可是宝石虽然是那么明亮的,却也同时是那么冰凉的。

“就是这里了。”娜提雅维达说着,停下了脚步。

她们最终到达的地方是城堡的顶端,上面?有?一片不算宽敞的空地。莱芙沿着高处空地的边缘向周围望去,只?见那三个一开始看?起来像是插到了云层之?中的塔尖,此刻似乎就只?在距离不远的高处;还?有?那些高高的黑色的缺少叶片的古树,从她现在所站的位置,已经能望到树顶了。

那些莱芙原本以为会在大型魔物的巢穴附近出现的小形怪物,却似乎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它们真?的存在于此地的迹象她既没?有?看?到小型怪物出没?的痕迹,而且哪怕是在如?此安静的夜晚之?中,她也没?有?听到除了她和娜提雅维达之?外的、别的生物发?出的任何声音。

“骑士小姐!”

莱芙还?想要?再看?一会儿,身后便传来娜提雅维达唤她的声音。

她一回头,便看?到了浅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正?仰着脑袋向天空望去,淡淡的星光照在她白色玉石一般晶莹剔透的面?颊上。脸上的轮廓有?了明显的变化,娜提雅维达已经从这个任务中的守序女巫角色,变回了莱芙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少女模样,少了几分成熟和邪气,多了几分稚嫩和天真?倒是很有?几分娜提雅维达前不久说的“童年还?没?有?过去多久”的意味。

从这张无辜少女的脸上,莱芙仔细分辨,竟然找不出任何邪恶的征兆,她几乎联想到了在神龛之?中用纯白大理石制作的圣地精灵雕像。

后者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接着两人便肩并肩地躺在了干净的空地上。

棕发?的人类骑士依旧试图找出有?其余小怪物存在这附近的证据。她想象中的魔龙,是即便在幽灵状态之?下,也是有?成千上万个小魔物簇拥着的,可不应该像是这般孤寂地住在城堡之?中,只?能与冰冷的石头和金属块为伍的生物。

“这是我用来看?星星的地方,没?有?东西遮挡,周围也不会有?其他东西的亮光,妨碍到星星的光。”娜提雅维达的一臂抓着莱芙的胳膊,又向后者靠近了一些,另一只?手臂指向了天空中的某处,“今天不是星星最亮的时候,一是因为月亮,二是因为……骑士小姐您在我身边。”

清新的柠檬草的气味涌入了她的鼻腔,莱芙感觉自己在闪躲着什么似的,几乎不敢听娜提雅维达的话,有?口无心?地应答道:“是啊。”

“骑士小姐,您在想什么?”娜提雅维达问?。

“在想……”莱芙说,“在想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分心?谴责自己:太奇怪了,这样的气氛,简直就像是几年前她和村子里的几个当时还?没?有?出嫁的同龄女伴半夜偷溜出房门,藏在黑漆漆的柴堆底下,偷偷地说一些不能让大人知道的话的时候总之?并不是一个骑士与一只?注定和她一决生死的魔物相处之?时的该有?的气氛。

“当时你看?起来又瘦又虚弱,浑身是血,面?色苍白得像是透明的一样,我把你误以为是一个无辜的人类少女。谁知道你居然就那样变成了一只?魔龙,就这样将那个想要?杀了你……想要?杀了我们的人类,活生生地烧死了。”

莱芙根本想象不了她居然可以与一只?魔物如?此和睦地聊天,何况此刻她这么做并不是有?什么战略或者目的。她只?能向自己解释说,这次《屠龙招式》上的招式,似乎也对她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效果:此刻魔龙放松得仿佛即便是把砍刀架到她脖子上,也会懒得动弹;然而莱芙本人,却在这样千载难逢的适合偷袭的处境之?下,也同样变得怠惰到只?剩下动嘴皮子的力气了。

“哦,原来我是这样的吗?”娜提雅维达轻笑出声。

星光很美,很安静。

莱芙想起很小的时候,在还?没?有?懂得死亡的意义的时候,姐姐便会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她们的离开的父母,便是搬到其中的两颗星星上去居住了。

她自然知道这些关于星星的故事只?不过是一些骗小孩子的话而已,实际上在她相对同龄人而言过早到来的叛逆而任性妄为的年岁里,她甚至因为这种拙劣的愚弄发?过好几次脾气。然而在那段幼稚又愤世嫉俗的日子过去了之?后,她发?觉自己早已把这些故事记在心?里了。

在看?着星空的时候,大体?上,她被引起的情绪是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她多么渺小,命运多么无常,离开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但是在绝望中破土而出的却是一种推着她、逼着她去做些什么的力量。

在萨曼莎奶奶去世之?前,那个照顾了她十六年的老妇人也曾经指着亘古不变的星空说:“今后天上将会多出一颗星来,那是我的眼睛变成的,那颗星星会整夜望着地上的小莱芙,看?她有?没?有?过得开心?快活……”

她只?要?想到天上的眼睛不只?这样一只?,便只?能拼命将那个有?气无力的自怨自艾的软弱的自己推得越来越远。

当她和娜提雅维达一起并肩望向星空的时候,她无法抑制地想到了:这只?看?似无所不能的魔物,实际上便如?同她这样一个异世来客一样,在整片大陆上都找不到一个同类。而到了某些时刻,或许只?能够依靠着一些如?星辰般遥远而虚无缥缈的东西,才?能获得支撑下去的力量。

其实态度的转变并不需要?什么刻骨铭心?的理由、严密的逻辑推理或是无可反驳的道德说教,而是往往是一点点小小的念头的堆积,最后被一个微妙的小细节突然引爆,导致了无可挽回的后果。

她不是被某只?松鼠的能言善辩所说服,也不是被黛博拉大人信中所讲的“正?义”所触动,而只?不过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中渐渐体?会到了:原来这个可怕的魔物如?同金刚石一般坚不可摧的、永垂不朽的心?,实际上和她这个从异世来的肉体?凡胎的心?,从某个角度看?来非常接近。

“可笑的是,你从魔龙的形态变成人形之?后,看?到你走路不稳的样子,我在某一瞬间居然还?在担心?……”莱芙说,“你会不会摔跤、会不会痛、会不会哭。”

“骑士小姐真?的是,”娜提雅维达说,“从那个时候就该知道了,您对于美貌的少女没?有?丝毫抵抗力,只?要?对方有?那么一点示弱的意图,您便会立刻放弃原则……”

莱芙听着娜提雅维达软声软气的抱怨,知道对方将自己的话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没?有?再解释下去。

一人一魔龙,望着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直到渐渐地有?缕缕细云从远处飘来,逐渐将整片天空遮得雾蒙蒙的。

莱芙睁着眼睛看?向天空,接着突然起身,突兀地说:“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有?话要?告诉你!”

转向身侧,却发?现娜提雅维达不知什么时候,便一直在盯着她瞧,美丽得过分的脸上是少见的纠结和苦恼。

“今后我会光明正?大地向你挑战,而不会偷袭!”莱芙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毕竟这是她已经决定了的事,“我会凭着我自己的实力来战胜你!”

“骑士小姐,”娜提雅维达坐起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似乎刚刚的纠结与苦恼只?是棕发?骑士一厢情愿的错觉一般,现在油盐不尽的带着一丝调侃的神情才?是可恶魔物的本色,“您不是一直都这样做的吗?”

“这不一样。我一直坚信着诸如?‘诡计和运气都是实力的一部分’之?类的训-诫,但是今后在面?对你的时候,我会将这些训-诫中的一部分抛之?脑后。”棕发?骑士瞧着娜提雅维达脸上流露出的一丝不怎么瞧在心?上的笑意,一鼓作气地接着说下去,“你也许会觉得很可笑,因为我本身与你争斗就如?同卵与石斗般不自量力,此刻的举动更无异于自断一臂。导致我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很简单:我无法再将你当成寻常魔物一样,再向您举起刀来。”

“骑士小姐,”娜提雅维达金色的眼睛亮了亮,“您是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施法术,将我对你的部分记忆从脑海中抹去。你这样做,让我在忘记了你对我的欺骗与戏耍的同时,也会忘记你曾经有?多么照顾我的事实。当你在看?着我说话的同时,使用蛊惑的方式,诱使我遵从你的心?意的时候,我便也会在同时忘记,我当时对你产生的友善的心?意,究竟是真?的出于本心?,还?是只?是法术使然。”莱芙说了下去,“于是在我想起来这一切的时候……”

“骑士小姐的话可真?是动听。”魔物金色的眼睛里的亮光更加旺盛了,然而似乎每增添一份喜悦,便也同时也会增加一份苦恼,她站起了身来,伸出手来,轻轻地将莱芙拥到了怀里,“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您的意图只?不过是要?让我放弃控制您的思?绪和情绪而已,然而您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还?真?是让我怦然心?动,无法拒绝……”

“……我便在努力地寻找着这样一个立场,以使我能在摆脱良心?折磨的同时,向您举起刀来。”莱芙手中握着带鞘的砍刀,隔在了她和娜提雅维达中间,分开了半掌的距离,“在人类与异族之?间,我永远站在靠近人类的一边。因为我是人类,便注定了我的选择。我对于异族能作出的唯一保证是:我绝对不会没?有?理由地欺辱它们,对于你也是如?此。”

“欺辱……”魔龙话中带笑,“噗……骑士小姐,我倒是很期待您肆意地欺辱我。”

“我会将你当成我的人类对手一样,以正?当的方式向你提出决斗。这就是我选择的立场。”莱芙说完这一切,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黛博拉大人所说的“正?义的天平”,此刻终于停留到了一个安稳的位置。

娜提雅维达埋在骑士肩头,闻言闷声笑了一笑:“骑士小姐真?是我见过的对于‘什么角色该做什么事’最为顽固的人了,然而恐怕整片大陆上也找不出您这样一个容易变通的人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