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1 / 1)

“你会考上的。”李白抱着膝盖,偏头打量他。

“谢谢。”杨剪也在打量,不是CD,是李白。

如果他问“警察要来了,你不怕吗”,李白一定还会这么清白地看着他,笑说:“不会啊。”

杨剪的心忽然很静,他想了起来,自己最后到底写了什么。在那张破纸上他用结尾一段话断定无人能够为自己死,在人生结束之前,自己也不会和那人见上一面。

对于他这种跟好运搭不上边的人来说,反话果然有效。

现在还是一点好运也没有吗?

杨剪一寸一寸地看过面前阴影中半跪的男孩,那感觉就像拥有了一双崭新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了。”他承认道。

“我也知道。”李白也变得格外坦诚。

杨剪笑了笑,拎起身边几块灰砖,把它们丢开,拍了拍地面。李白立刻就坐了过来,乖乖地挪得很近,捧起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脸上。

“其实我很老了。”口鼻被遮住,他笑眼弯弯,“我可以当你叔叔了!”

“摸不出来。”杨剪只在他脸颊上轻轻挠了挠。

“我说我的灵魂,”李白迟疑了一下,“我是十七岁的我,但我的……对,记忆,我脑子里有很多以后的事,我知道我们会怎么认识,要过多久,才能认识。”

“我有个很久没见的弟弟,”杨剪说,“是你吗?”

“别提他了。”李白不悦道。

于是杨剪就不接腔了,手心忽然软软的,热热的,头脑空白了一下才意识到是李白在舔他的伤。不觉得脏吗?只有我会痒,你好像很习惯,他心想。

如果你知道上次有一只小狗和你干一样的事,你会怎么想。

“你天天这么做?”话题打开得有些僵硬,“我说以后。”

“你以后又不会天天受伤。”

“如果受伤了。”

“在你同意我这么做的时候。”李白又舔了他一口。

“……”杨剪抽回手,“我现在不同意。”

“你感觉恶心?”

“只是不习惯,”杨剪把CD收进包里,“别想多了。”

李白吸了吸鼻子,却像是突然多了好多软绵绵的委屈,仿佛两人周边那些滚在地上的人体并非出自他手,他低声道:“我果然在做梦……”

空中有响声划过,是晚归的鸽哨。杨剪站直身子,单肩甩上背包,他们被一地横躺的人包围着,大多数还都在翻滚扭动,要离开只能依次跨过去,李白却没力气了似的蹲在原处,目光空茫了,嘴里还在念叨:“哥,你觉得这些是什么?人?死人?肉?尸体?”

他大概刚刚回过味来自己做了什么,脸上的血滴子被他抹开一大片:“我想杀掉他们,手里就有了刀……看着他们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也不是很恶心……?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还会有很多比这恶心的事,如果我在,我都能帮你做!”

“他们到底是什么啊?”

杨剪静静弯下腰,把长刀拾起,它冰晶似的就要化了,杨剪把刀刃压在脏兮兮的校裤上擦抹,在地面抽搐的身体上挨个扎过去,扎到底。惨叫此起彼伏,听来类似剧烈呕吐,抽搐全都停止了,溅出来一脸滚烫的动脉血,杨剪低头在肩臂上抹开,朝蹲坐在地无端发笑的李白伸出自己相对干净的右手,“是秘密,”他说,“你和我的。”

10.

离开时警铃果然响了,这梦还真是逻辑严密,秉公守法。却没有人害怕,杨剪并不认可李白的观点,他认为两个人不能共享同一个梦境,“这是我的梦”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急于证明自己的所有权,“当我想要夏天,树就会长出绿叶!”

回头看,鼓楼的底座竟已被春暖花开包围。

那些藤蔓,枝叶,爆炸一般翻涌,吞没了警车,吞没所有。榆树冠浮在空中,冬青树铺在路沿,春樱桃李一路追着他们疯长,嫩芽里展出成熟的叶,如同睁开眼睛,接着蝉开始叫,夏天正式宣布降临。李白已经放弃了争辩,只会大声地乱笑,把他的腰越抱越紧,脸把他的后背蹭得更脏,都是一身的血,胶水似的黏。

他居然把这破烂自行车骑上了二环路,二环路也被染得花叶纷飞。太亏了!杨剪笑自己笨,他早该这么放肆,只手翻覆,怎么还能做出在梦里打工挨揍的蠢事。二环路却延伸到他意想不到的地方,那个废弃的酒店大楼怎么变得灯火通明了,枝桠紧逼身后,随时要挤光一切似的,只能丢车爬楼了。像个恶作剧完就跑的小孩儿,李白跑进门里就又叫又笑,弄哑了嗓子,却也弄得杨剪忍不住发笑。随后两人惊觉消防通道空空如也,所有的台阶被一并摘除,搬空,这大楼顿时通顺得像个竖直的纸筒,只有中间的电梯是好的,透明通道里机器升降,好比脊髓,而等待的墙面底色漆黑,贴满海报。

都有底光,除去一张浓郁的蓝,其他是空白。

蓝色的海面上方有一只蓝色的眼睛,上映时间的年份是2000,多崭新的数字。

他们都觉得这部电影会很梦幻。

“你想看吗?”杨剪在面板上按下一串数字。

“可是我看不清几月几号!”李白踮着脚。

“我也是。”杨剪的目光放回海平面上。

“没关系,我只想看你演电影。你适合演反派角色,很坏、命很苦、人气很高的那种,”李白也去看海平面,眼仁被蔚蓝的光线映成半透明的颜色,一如海报里的那只瞳孔,他傻傻地笑着,“最后和善良的主角玉石俱焚。”

“那你呢?”杨剪也笑。

“我就演一个平民吧!你们最后一场大战的时候,我被炮渣不小心弹死了。”

那也是一起死了,杨剪想。

浑身的伤仍在剧痛,杨剪却仍然无法就此停止脚步,他在李白身后走进电梯,来到顶层。

天台的空气冰冰凉凉,是脆甜的,像冰糖,杨剪想起口袋里的糖,“吃吗?”先出来的却是圆珠笔。掏也掏不尽似的,圆珠笔铺了一地,堆成小山,李白在他跟前蹲着,很开心似的掬起一捧又一捧,撒开来,哗啦啦落在地上,他们同时抬起头来,眺望来时的路。

二环路漂浮着,大厦,古楼,成群平朴的建筑,它们都被怒绿包围,连夜都要被点亮了,仿佛随时能崛起一座布满植被的高山,雨林中的遗址也莫过如此。

“我讨厌黄昏,讨厌白天,”李白懒懒地说,“讨厌夜晚,也讨厌黎明。”

杨剪终于抓住了那颗糖,他把它放在手心,他回想这一天,从漱口的水管开始,手指一下一下地揉搓糖纸。

“等你造出那台机器,就把时间消灭吧。”李白回头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