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1 / 1)

……

太不可思议了。

突然开始崇拜他的似乎有很多,断定他这成绩并不真实的更是不少。无数视线霎时交叉,杨剪就像站在凸透镜下面,好在林黛玉也来看成绩了,暂时分担了炮火,他终于能在不使用暴力的情况下挤出这片水泄不通。

晃悠去食堂吃了碗馄饨,又蘸着汤啃了张没味道的饼,杨剪独自回到教室。

马上就要搬凳子去操场喊加油了,没人在学习,他穿过那条被小腿、膝盖、运动鞋和吵闹充塞的过道,走到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

邻座一直是空的,而他错过的那些资料确实已经塞满两个桌斗,通宵导致的胀痛还卡在太阳穴上,他想挑点有意义的拿走去做,往自己抽屉里一摸,忽然湿湿的,凉凉的。

有瓶红墨水卡在折叠的卷子中间,瓶口开着,他一碰就倒了。

倒像是弄了满手的血。

另一个抽屉也是一样,这回杨剪取得平安无事。

有人回头看他,有好几个,那是种逼近窃窃私语的沉默,而杨剪的目光也扫过他们,最后又落回卷子上。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大概是因为错过了八月底的分班摸底考试,现在这群同学,还真没有一个熟的。

那会儿自己又在干什么?哦,想考焊工证但未满十八岁,只能有便宜的黑工地肯收,一暑假磨费了十几双手套,赚了两千块钱。

住院花完了。

杨剪去洗了洗手,指间还有红印,至少不会往下滴了。接着又坐在教学楼后门的台阶上,面朝着几棵冬青树把两颗口香糖嚼到无味,和一只刚刚啄跑喜鹊的大乌鸦相顾无言。再回到室内时已经人去楼空,班门上了锁,书包还在里面,他翻窗进去,用擦黑板的抹布擦桌子,继续整理试卷。

这次准备做做默写题,毕竟剩下能用的卷子也不太多。

也就在这时,门锁被人打开,徐海波微服私访,要跟他好好谈谈。

从那冗长且委婉的谈话中,杨剪最终断定,徐海波也相信他的分数不合乎常理。别人的成绩走势图都完完整整,老师亲手画出来,贴在给家长会准备的手册上,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几个点,还偏偏点得那么高,也没人会来参加他的家长会,在这一切的作用之下,觉得诡异才是符合“常理”。

杨剪并非不能理解,矛盾在于常理本就与他无关,解决办法是以后不来参加考试。他就算有那么一点点委屈,也只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跟同学打过架了,哪怕是刚刚,手里的墨汁滴脏了他新给自己刷白的鞋,他的确也动了点其他念头,但还是用力忍住了。

他认为自己没有表露出任何。

而现在人人依然把他当作习惯暴力解决问题的人。

好吧,和其他传言一样,这好像也没什么难理解的!

想明白这一点,杨剪就觉得太扫兴了,越发觉得自己以后没必要这么善解人意。几番话翻来覆去地说,弄得他想当场失忆,最终从年级主任办公室逃脱前约好了下一回谈话,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履行承诺。

早点开溜显然是明智之举。一颗硕大的夕阳坠在校门外,杨剪插起裤兜,跟吃完饭回教室自习的学生们反着走,想要琢磨点别的,刚走出校门,弯腰开自行车锁的当儿,鼻血却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去。

上个月被打得不好了,最近还是要动不动坏一下

学校真是能用几件非常简单的事就把你的生活搅成一滩烂泥的地方。

这天也真是时运不济。

能转运吗?

脑袋里居然全是徐海波最后那句话,从背后传来:“想古诗不扣分,想考上好大学,想飞上天俯瞰这些鸡毛蒜皮,你可以把它们列个单子嘛,一件件去完成。”

“如果我把什么写下来,它一般都不会实现。”杨剪并不相信。

“那你就试试反着写喽,写那些你不想要的。”徐海波不紧不慢,居然还给他塞了点临别的纪念品,几支笔和几颗糖,和这天一样硬邦邦,皱巴巴,让人既不想写字,也没有胃口。

3.

必须承认,想做的事有很多,但在杨剪的认知中,没有一件是可以写在纸上的,更别提挂在嘴边,这些行为都充满被人窥探的风险。

他走到鼓楼,路过一家叫做“Sole”的唱片店,不过也只是推车路过,没有拾级进去。最近他时常在这儿帮忙看店,不收工钱,主要是为了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有个地方落脚学习。那天就是这里的老板帮他打了120,从此就这么相识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家就住在旁边胡同,总是呼朋引伴,人好像不错,也不扣他学生证,得知他喜欢窦唯,每次临走前往音响里塞的样碟就一定是黑豹和黑梦。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有一张杨剪不想看见的脸。

她太爱聊天了。

杨剪对窦唯的兴趣也就到那个程度,门敞着,音乐擦过耳边,觉得已经腻了,他一心想的还是俯瞰鸡毛蒜皮的事。

就近爬了座高楼,以前是豪华酒店,站在窗边放眼就是后海,九五年刚盖好的大厦,步入二十一世纪却倒闭了。然而杨剪知道怎么用铁丝打开那消防楼梯的锁,从夏天开始就给自己找了好去处,每每爬上十九层楼,就能拥有一片仅对自己开放的视野。

除去天黑缺少照明之外,这儿什么都好。他有时间就坐在天台边缘喝汽水,读从昊海楼三块钱一斤买来的旧参考书,草稿纸放在膝上唰唰地写,一坐就是半天,一写就是半个本子。

沙尘暴刮了一夜,这会儿尘埃落定,能见度高得出奇,后海看得尤其清楚。杨剪甚至可以看清旁边荷花市场里闲逛的小黑点,却没能得到多少俯瞰的快感。落日只够照亮这么一块。他在老地方坐下,两腿悬空,入神地盯住自己的膝头,被这高处的风吹得关节发麻,不禁百无聊赖。实在不想用古诗默写打发时间,而无聊的结果必然是多想,徐海波的话在脑海中,依然盘旋不散。

列单子这种行为,带给人的满足感大于督促,归根结底都是给自己找安慰罢了,好像只要白纸黑字地写出来,那些条目就全都有了着落。至于他自己……反着来?徐海波的确提供了新思路,写了坏事,它就不会发生?

至少会更相信它不会发生。

写遗书也行吗?

上个月就动过这个念头,只不过那会儿杨剪确实是快死了,乱七八糟地躺在急救床上,被陌生人围着往电梯里推,时不时被自己吐的血呛上几口,头脑也跟接触不良似的忽明忽暗,没办法动笔。

那时确实可以说是“被生死的界限痛击一道”,也是平生第一次,刚过十七岁的杨剪倏地开始思考自身的轻重。如果真就这么拜拜了。有人会可惜吗,有人会哭上一整年吗,或者一整个月,一周,三天?

我死得好冤啊。

存在一个人愿意替我死吗?

当时他给出的答案是,如果存在,自己就能活过这一天。次日在走廊里的加床上醒来,四肢齐全意识正常,他有点意外。本想按照原计划把遗书给写了,就用这个答案起头,还没拿纸笔就想起只能自己支付的账单,忽然又觉得这种矫情很恶心,只得作罢。

现在倒是个好机会。

杨剪拉开书包,先换了张堵鼻子的纸巾,又扯下张草稿纸把它垫在本子的封皮上,单腿曲起来,拨开裤兜里的糖,掏出一支笔。

他写:我要死了,因为我不会止血的毛病。

他写:杨遇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死之后她会更胆小,到最后都不敢往前迈一步,给自己找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