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1 / 1)

后来酒喝够了,竟然又要抽烟,那几个同学大概都是明白人,撺掇着杨剪帮方昭质点,手机已经拿回手中,方昭质满头迷糊,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他不甚熟练地抖出一支烟,把它咬住,杨剪也咬了一根,拢在他背后的手臂好像只是为了固定住他,防止他再一头栽上桌面。一个灼热的点侵占烟尾的洁白,味道如此辛辣,也仅限于辛辣,方昭质拼命憋着咳嗽,在那一刻,他切实地感觉到暧昧,好像心脏第一次跳动。

却又觉得它跳不了多久了。

迷上一块木头是可怕的,可你如果迷上一把刀,他下定决心要在你面前装木头,那便只能说是致命。他好像一直在不动声色地等着你说喜欢,再等着拒绝你。那就不说好了。保持平衡就好了。可是现在,平衡还在吗?

悬崖要到了吗?

又该怎么形容杨剪的清醒呢?除了致命二字。

方昭质仿佛看到尽头。换气换得不得要领,烟被点燃,马上又要灭,杨剪果然没有等,忽然推开他,从他身上跨出这片沙发,从一条路外的阴影里揪出一条影子。

杨剪吼人的声音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的公用电话亭。

而他果然也是被注视着的。

烟很快就灭了,方昭质抓来打火机,把它重新点燃,静静看着那两个影子走远。李白在杨剪手中是块不会抵抗的破布,他也没想抵抗,风吹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缠上那截手臂了。方昭质搓了搓脸,想起那次复查,说完杨剪去外地的事李白就跑去卫生间呕吐了,是药物的副作用。回来之后自己又检查了一遍伤口,问他,你疼吗?而李白放下T恤下摆遮住那道紫红的疤,偏头看着他,确切地说,是打量着他,好像蛹里头爬出来一个人,额发还是湿漉漉的,皮肤会被阳光蛰痛,一双眼睛还覆着薄膜,细致地打量这个世界。

却没有任何犹疑羞怯。

他听见李白慢悠悠地说:“我喜欢这种东西。”

当他在同学们难耐的沉默与窃窃私语之中抽完第四支烟,那两个影子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不是一个提溜着一个,而是相互牵着手。

方昭质起身,把眼镜还了回去。

杨剪和他说“谢谢”,随后亲吻了李白,顺理成章,好像没有这个吻,李白当即就会死在原地。浸泡在更深更浓的夜色中,吻是无声的,杨剪的目光很深,从他脸上落回怀中。你在说什么?但我听到了。方昭质在那几秒里看到了全北京的浪漫,却也清楚这并不属于自己。

以后再不能碰酒了,他在自己酗酒的病患面前对自己做出承诺,再也不碰,想都不要想。

他垂下头,好像哭了,他觉得自己把杏子带回家就已经足够。

10/

单方面的折磨是悲剧,当这折磨被冠以“相互”二字,好像就成了缠绵。方昭质不想和其中任何一种有任何关系,他仍然赞成杨剪在未名湖畔的悲惨学说。那一夜过去后,他没再主动联系杨剪,杨剪当然就这样从他的世界消失了,好像渗入沙漠的暴雨那般迅速,而方昭质的生活仍在正轨,甚至没有一点偏离,每天无非是开会,加班,做手术,发论文,对父母相亲的劝告充耳不闻,用自己的工资给妹妹买奢侈品,偶尔有时间,交个男朋友,在没时间的时候分手。

方昭质不会在之后的夜里黯然神伤,更别提悲痛欲绝,他也不想控诉杨剪的残酷,或者说,到现在这个结果,本就在意料之内。旁观太容易发生,而参与太难,他有当今单身人士的通病,面对感情,他理智得品尝不出什么浓烈味道,就算没有杨剪,恐怕也是如此。

只有在可数的几次,他跟性取向相同的朋友提及青葱岁月,人家会说他有个白月光,还说他这个白月光未免太白,也太冷,所以他才一直很难幸福。

“滚啊,”他已经学会调侃,“怎么看都是黑的。”

生活也并非不幸福,只是无聊罢了。

过到二零一四,世界杯,他没空去关注。

过到二零一六,盼到了奥运会,重播也是自己煮夜宵自己看的。

又过到二零一八,初夏,方昭质生日当天,同居人搬出他的公寓,为期一个月的亲密关系也就此结束。来之不易的休息日,方昭质不甘于回医院加班,却又无事可做,只得冒着阵雨上街闲逛。他给自己买了蛋糕,又在宠物店预定了一只小狗,白色的拉布拉多,他只是路过,却莫名很喜欢它贴在店门玻璃上的相片,忍不住收起雨伞,把门推开。三天之后它会经历各种检查,被狗舍的人送到他的门前。晚餐是独自吃的,没有回信息,挂了很多个祝福电话,他喝了酒,不能开车回家了,也没有动那蛋糕的胃口,他拎着雨伞跟盒子去乘地铁,就在三里屯旁边的团结湖站,从扶梯后面绕过去,他习惯在人最少的站台末端等待,却没想到会有一场偶遇。

李白戴着耳机,模样很好认,耳朵上钉子更多了,那股子神经质并不比六年前沉稳多少,只是穿得没以往那么寒酸,那件OFF-WHITE卫衣如果是真货,方昭质还有件一模一样的。

李白在玻璃屏幕门里警惕地看着他。

“准备去机场?”方昭质也瞥着他的行李箱。

“故宫。”

“故宫?”

“有片场。”

“这样啊,”方昭质看到他挽起的袖口,以及袖口下的手臂,那些伤痕还在,“最近几年过得还不错吧。”

李白不再回答了,咬上自己的唇钉。地铁呼啸着停下来,滴滴滴开门,离末班车还差两班,他们却都没有抬步跨入车厢。

“对了,以前没机会说,512那年我在实习,去汶川援助了两个月,”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方昭质又道,他觉得这很有可能是自己跟这人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其实看到过你。”

李白仍低着头,静静站在那儿,但方昭质可以断定,他正在听。

“你是志愿者吧,我看你穿的红马甲,余震受了伤,就在我们站包扎,完事了居然还不肯走,还要在震区留着。当时觉得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杨剪的弟弟。”

李白轻轻“哦”了一声。

“你是怕他在那边支教吧,”方昭质笑了,“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这回李白答得迅速。

“我在找一个人,把他找到了,杨剪才会过得好,”他侧目望住方昭质,竟然很真诚,也有点无助,像是种憋闷太久的倾诉,“不找到我就不会和杨剪见面了。”

“你准备去哪儿找?”

“山里。长江以南,或者云贵川。”

“难找吗?”

“难。”

“他知道吗?”

“不。”

“如果那个人对杨剪来说很重要,你可以告诉他啊,”报站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方昭质莫名心悸,他觉得李白果然是疯的,他也不得不放大声量,“我觉得他会和你一起找的!”

李白愣了愣,睁大双眼,凝固起一种藏不住的怔忪,“谢谢你,方医生。”他低声说,然后哭着走了,走到一个站门之外,背对着方昭质,等门打开。

地铁在几秒钟后到站,伴着一阵风,它被挤压在隧道中,尖锐地呼啸。方昭质的刘海被吹了起来,他闭上眼,久违地感受它。的确,他在想杨剪,也只是想想而已,是不是有人已经被这阵风搅得大陆和海洋都偏离了经纬。或许自己那位师兄本身就是无解的咒,在许多人身上经过,刻下无解的痕,而想要咒语真正灵验,似乎总是需要一份心甘情愿的牺牲。

手里蛋糕散出的甜香又让他想起那盒杏子。有的很甜,有的并不,本就是过季水果,它们大多数来不及成熟就被搁进冰箱,从此就彻底丧失了被阳光晒出绯红的权利。也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杨剪在他的手机上打下一个数字,0,屏幕上荧光的点都纤毫毕现,而他已无法记起那时吵闹的Catino响的是什么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