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失魂一般,路过他最初那间老店铺,如今也已易主,铺门紧闭,只有那门前的青阶上似还有十年前闷油瓶倒在那里留下的血迹,透过大门,似还有那眉目如新的少年慵懒的躺在贵妃榻上。他慢慢地踱步在孤山路上,望着那西湖冰封的湖水一派好风景。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雪,他没有带伞,却没有半点着急回家的意思。他沿着空无一人的白堤,默默地走着,直到尽头看着那断桥残雪,如诗如画的景,回头再看,这一路走来的脚印却早已被雪掩盖。

什么也没有留下。

物是人非。

眼泪忽然就止不住的流下,他发现,他生长了二十七年的临安竟是那么美,竟是如此让他舍不得。他哭着蹲下了身子,一身如雪的衣裳隐在了风雪之中。

忽的,头上多了一把黑色的油纸伞,王盟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竟也跟着红了眼眶。

吴邪坐在空荡荡的吴家大宅里,这是他最后剩下的东西了,王盟端上了茶果,见他盯着解雨臣留给他的第二个锦囊,怔怔地出神。他低声唤了一句,问道,“少爷,表少爷给你出了个什么主意?”

吴邪一愣,微微笑了笑,两三下把那纸条给撕了,“没什么,只是这次不能听他的,我绝对不会离开临安的。”

“少爷,其实我……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就不要讲。”吴邪出言把他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瞥了他一眼,瞧他一脸纠结的模样,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去重庆,或者南下暂时避一避,总比待在临安等死强啊。”王盟一下子有些激动,身子都有些发抖。

吴邪平静的摇了摇头,“没有用的,王盟。”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倚在门框上,看着天空怔怔地出神,“逃到哪里都还是中国的土地,无论再安全的城市,也会变成下一个临安。”

“那我们去南洋,或者跟着表少爷去美国。”王盟不死心,倔强地辩解道。

吴邪微微笑着回过头,逆着光,王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发丝末梢在阳光下像是染了一层浅浅的金黄色,整个人像是发着光模糊了整个轮廓。有一瞬间,王盟甚至会感觉他就好像要融在这片阳光里了。

“王盟,就算去到别的国家,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的血可以改变吗?你可以遗忘毫不担忧这里发生的一切吗?”他顿了顿,王盟能感觉到他似乎别过了头,“你看,雪都停了。”

顺着他的目光,王盟也望向了屋外,雪停了,却已近黄昏。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的轰鸣声突然响彻城市的上空。王盟紧张地把吴邪拉了进来关上门,自己小心翼翼地打开窗子,寒风灌进了屋子里,他打了个喷嚏,人也瞬间清醒了。

“少爷!我们快点去防空洞!那些飞机……”王盟回过头,发现吴邪拿出了一只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他又惊又喜,“少爷,你想通了?”

吴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探出窗外,“没事,看上去不是来轰炸的。”他把那包袱塞给了王盟,“你跟了我这么久,到头来,我却不能留什么好东西给你。王盟,我只剩下这些贴身的了,你拿着吧,跟他们一块去重庆。”王盟颤着手拆开了包袱,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二话不说,一撩衣摆“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吴邪的面前,“如果少爷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碰到危险就把主子扔了自个儿跑的那种人,那就一枪打死我吧。”

“你这是干什么?”吴邪皱着眉,伸手想要扶起他,“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认为,你没有必要陪着我待在临安。”

“少爷!”王盟猛地抬起头,“我跟了你二十多年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我早就把你当做我的亲兄弟了,少爷,求求你,别不要我。”

他的声音哽咽着,重重地给吴邪叩着头,吴邪望着他额头已经蹭出了血,有些手足无措,“别这样,王盟,你快起来!”王盟不理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眼泪鼻涕蹭在他的衣摆上,晃个不停。

吴邪没有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一边想要把他拽起来,一边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一听这话,王盟忙抹了一把眼泪,爬了起来,把那个包袱塞进了柜子的最深处,惹得吴邪哭笑啼非。

“少爷,今天晚上想要吃什么?”他冲着吴邪憨憨地笑了起来。

“与往常一样就好。”吴邪淡淡地说道。

王盟应了一声,推开了大门,只见地上全是纸片,他拾了起来,脸一黑,身后的吴邪顺手抽了过去,脸色坦然,像是什么也没看到似的,“日军的劝降书啊,”他竟微微地笑了起来,“如今还会有人投降吗?金陵的血还在流,谁还会把自己的命放到他们的手上被糟蹋掉。”

雪初霁,刚新建不久的钱塘江大桥上空无一人,有人排着队列迅速接近。

“团副,这大桥就这么炸了多可惜啊!”一个小兵拽了拽潘子的衣袖,小声说道。他话音未落,便得了一记爆栗,“闭嘴!没瞧见鬼子兵在桥对岸排着队吶!那个张小哥呢?”

“张军座还在后面。”

“妈的,磨磨蹭蹭的,老子就是看他不顺眼。”潘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再去催一把,谁知道小鬼子什么时候打过来。”

“没有飞机掩护,他们不会这么早过来。”

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潘子打了个冷颤,慢慢地转过头,果然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张起灵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艹,你能不能别这么突然,还没打就被你吓死了!”他目光下移,见张起灵衣服鼓鼓囊囊的,皱了皱眉,“穿那么多干什么?怕冷回家歇着去。”

张起灵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旁的小兵们也不敢说话,都知道潘团副向来脾气不好,还特别喜欢针对张起灵,常常以下犯上专门呛他,可是张起灵却一副什么也不在意的样子,任由他说。

“趁现在没人,我们去把桥炸了。总之不能让小鬼子们过桥……”潘子话音未落,张起灵便蹿了出去,潘子大惊,一把扯住了他的裤腿,“你干什么?”

张起灵回过头,脸色铁青,“炸桥。”

“这是我们团的事,你凑什么热闹,老老实实地待在后面帮我们看着。”潘子语气不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一蹙眉,爬了起来,扯他的外衣,便见他胸前绑满了炸药。

“你这是寻死吗!?”潘子见状破口大骂,“你他妈就不能想想小三爷吗?”说着,他一把扯下了张起灵身上的炸药。

张起灵眼神一暗,他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临安城,不知道吴邪现在还在不在城中。潘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有些缓和,“我去炸。”

张起灵转过身,默默地摇了摇头,“你暴露在空无一人的桥上,会成为对方的活靶。”

“他娘的,难道换成你,你就不是活靶了?”

“比你有把握。”张起灵无视了潘子的脸色,淡淡地说着,推开了他的手,“没有时间了。”

他走了两步,回头瞥了一眼潘子,“我会好好活着,吴邪答应我会等我,我不会让他再空等十年。”

风呼啸着掠过张起灵清瘦的脸庞,吹起他略长的额发,他站在桥上,背对着临安城方向,心里却异常的平静,就好像,他的身后站在全世界。

吴邪。这个名字是一个咒语。

“请不要客气,多多保重。”吴邪站在临安最大的城道上,把一小袋白米塞给了正准备离开临安的人。

“小三爷,您不走吗?”有人接过米,好心地问道,“您也知道您的身份,守军们听说都撤了,要是小鬼子打进来……”

吴邪呼出一口气,脸上扯了一个浅浅的笑,“我不想离开我的家。”

我想在这里等他,因为我答应过他。

人群一个个从他面前走过,他分完了最后一袋米,回过头,对着一直站在身后愁眉苦脸的王盟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王盟,都分完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