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盟,你看,这张写的像不像?”吴邪搁下笔,把刚好写的手令放到了王盟的面前,“爷快被逼死了,从没写过这么丑的字。”

王盟两边细瞧着,连连点头,“以少爷做拓本的功力,模仿那王胖子写信有什么难的。”吴邪微微笑了笑,扫了一眼胖子的印章,挑了一块上好的白玉,小心刻了起来。相比模仿胖子那令人头疼的字迹,刻章容易多了。吴邪熟练地刻完了印章,沾了印泥试了试,与原版的如出一辙。

吴邪长舒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黑眼镜,发现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暧昧地笑着,说道,“小三爷可真是拼命啊!听说最近四处奔走,到处筹款,瞧着人都清瘦了,如今眼睛都熬红了,哑巴张要是知道了,可要心疼坏了。”

吴邪不理他,把手令和印章交到了他的手上,“这章子让他收着,兴许还有用。”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一迭银票也放在了黑眼镜的手中,“他出门在外,也要上下打点,身边多带点钱,没事请那些长官们喝喝酒,也能得个好脸色。”

黑眼镜“啧”了一声,把东西悉数收了起来。

“还有……”吴邪转身拿出一封厚厚的信,目光有些闪躲,“顺便帮我给他。”

“哟!我能看吗?”黑眼镜故意逗他,见吴邪一脸紧张,抢先道,“知道了,爷对你们那些腻腻歪歪的情信没半点兴趣。”他顿了顿,突然凑近了吴邪,两人的鼻尖险些碰到了一起,吴邪一惊,忙后退了一步,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厉声道,“你干什么?”

黑眼镜嘿嘿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要看看清楚,吴家小三爷到底是什么人?我差点害死哑巴张,你还信我?让我带那么重要的东西?”

吴邪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如果你这次想要做手脚,你大可以把这封信撕了,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拿过来给我?既然你愿意冒这个险,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呢?”

黑眼镜哈哈大笑,连连拍手,“吴小三爷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有气魄有气量。如果我没那什么劳什子的身份和立场,我想我、哑巴张还有你能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吴邪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虽然隔着黑漆漆的镜片,他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神色,但是,吴邪还是望着他,很严肃地说道,“黑瞎子,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分那么多名目繁多的立场。这些立场伴随着我们出生,就好像你生下来就是旗人,住在紫禁城里,而我生来就是一个汉人,长在临安城里。这些都是我们没有办法选择的,可是,仁义、善良这些美好的东西都是我们每个人人性中都应该有的,这些是不会根据身份和立场而改变。可是我们都被各自的立场所束缚,而抛弃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

他转头,看着窗外的晨光一点一点的点亮,“就好像战争一样。今天我是中国人,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要为保卫我的国土而战,可如果我是日本人呢?我会不会也会像那些日本人一样。人,为什么要分立场和身份呢?”

他的问题让黑眼镜不由得沉默了,可那也只是一瞬,那黑眼镜咯咯笑了起来,走上前搂住了他肩膀,语气显得异常地轻松,“这个问题啊,你留着和哑巴张慢慢讨论。”说着,轻轻拍了拍他,大步跨出了吴府的大门,临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朝他招了招手,“啊!小三爷!再见!”

黑眼镜走在大道上,背后是渐渐远离的临安城,他像是显得格外的愉悦,迈着轻快地步子,仿佛没有看到被掩埋在一旁草丛堆里的几名日本特务和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

嗯,这次啊,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吶。

第24章

一只蚕从幼虫结茧到变成飞蛾直至死亡,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而一只母猫却可以用三个月生下一窝健康的小猫,崭新的生命得以延续。

同样的时间,也是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所划出亡国的最后时刻。

吴邪坐在后院的花架下,一院的桂香扑鼻,他看着唯一一株还仅存鹅黄小花的桂花树微微嗟叹,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特别得早。他止住了正在摘花的王盟,来年宁可少喝桂花茶,也想再多嗅嗅这晚秋最后的馨香。

吴家已经大不如前了,佣人们大多遣散了,只留下了几个能照顾周到便好。这样一来,不少事王盟不得不亲力亲为,譬如,兼任园丁花匠。

昔时富甲江南的临安首富吴邪如今手上的盘口只剩下三五个,大多被他拿去卖了换做军饷支援前线。乱世之中生意也不好,手头多少有些紧。这倒也亏了王盟,上下打点得好,除了原本满当当的仓库里现如今空空如也外,也没觉察出与从来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吴邪这时才看出这小子是个做总管的料,忠心不二还能任劳任怨,而他自己也是个过过苦日子的人,当年他初接祖业时比这要难上许多。

“少爷,听说上海打得很激烈。”王盟侧了侧身为他挡住了初起的寒风。

“嗯。”吴邪点了点头,眉头却越皱越紧。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张起灵任何的消息了,自从上次黑眼镜来时,他交予对方书信之后,只收到过只言词组,而后便再也没有接到他的回信。

想来,他应该已经在上海了吧,吴邪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就算真有那么难,也要千方百计给他来封信啊,就算来个字儿也好,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担心他担心得茶饭不思了吗?要不是王盟死死地拦着,他都快忍不住去投军跑到上海去了。

上海和杭州离那么近,可是他和他之间却隔着弥漫的硝烟、冲天的火光。

吴邪坐在院中望着那个方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想他想得浑身难受。

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东西吃,那怪异的性子能不能和手下人相处好,会不会被别人打压欺负?吴邪闭上眼,默默地念着,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张起灵好好地活着,就算缺胳膊少腿、眼瞎真哑、下半身瘫痪他也不在乎。不管什么样的张起灵他都要,他都养,白养他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只要他活着,没有什么比他活着更好、更重要的事了。

淞沪战场上积尸如山,投入一个师,两三天后就消耗殆尽了,而双方都在不断的增兵,那些战略要地,比如罗店,在国军与日军的反复争夺中早已经血流成河。光从广播中听到战事消息就已经让他心惊肉跳,吴邪根本不敢想,真实的战场上到底会打得如何的惨烈。只听闻国军英勇,死守不退,无论将校士兵若非阵亡重伤不下火线,每天重伤人数都在五千人以上,当真是用血肉拼出的寸寸山河。而当那些鲜活的生命变成了一串串冷冰冰的数字,没有姓名的数字,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不知道他们的家乡是不是也有爱人在盼着他们回来,每每想到这里,吴邪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害怕。他怕自己的张起灵也会变成其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增量。

“外面怎么那么吵?”外面一片喧嚣声打断了吴邪的思绪。

王盟细细地听,皱了皱眉,道,“怕又是那些米粮店在哄抬价格,吵了起来。”

吴邪面露不快,“如此大发国难财,他们夜里倒也能睡得安心?王盟,我们出去瞧瞧。”

吴邪推开了自家那扇红木大门,只见那家米店门口排起了长龙,从巷口到巷尾蜿蜒到了他家,人群的秩序并不好,看上去都有些激动。

有人见他出来了,忙作揖行礼,吴邪回了个礼,便有街坊上前一脸愁容地说道,“小三爷,您是我们临安城的商贾代表,您可得给我们评评理,上周一袋子面粉还只有两元洋钱,今日竟然涨到了四块,我们这些在纱厂干活的,一个月也就六毛钱。”

吴邪叹了口气,战时物价飞涨,日本人还大批收购囤积棉花、麦子、米谷等,企图垄断农产品,他本是从不关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近日听王盟唠叨得多了,也就听了进去。虽说他是商会主席,可那也是各行各业的富商巨贾们给他吴邪面子,得的是那些小商走贩的支持和信任,他又怎么能叫别人好端端地不去赚钱呢?商人重利薄情,他心里是最清楚的。他看着那些街坊们捏着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心里一阵难过。

如今,他已不再是临安城的首富,而只是一个尚可温饱的商人。

猛地,他想起了解雨臣的话,急急地跑回了屋,好一阵翻箱倒柜,终于摸出了小花临走时留给他的三只锦囊。

现在算是到了危急的时刻了吧?没有钱,够危急了吧。吴邪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第一只。

里面只有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银号钱庄的地址和一个号码。他半信半疑地领着王盟去了,不知道解雨臣给他留了什么。

从银号的寄存柜里拿出了一只硕大的箱子,吴邪叫了两辆黄包车,一回到家便用锦囊里的钥匙打开,里面全是银票和珠宝,银票上的金额令人咋舌,就连吴邪这样见过大世面经手过大宗买卖的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算了算,解雨臣大概是把一半的家财留给了他。

他也不客气,拿了那些钱,开起了米粮店,那仅剩的几个盘口全改了行当,从外省买来米面,做着高买低卖的赔本生意。有人说临安城昔年的首富吴小三爷如今疯了,可更多的人则是说他心肠好,提起他便道是临安城的骄傲,一时的翘楚,这些吴邪他都不在乎。

他很清楚,他只是在做他一直想要做的事罢了。

在上海的四川北路上,牛排馆里唱片机的歌声婉转流长地传到了街上,是当红的歌星最新的唱片。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倾听,这时,一人着玄色的长衫,快步疾走,显然没有半点流连的意思。

他一个转身,拐进了相对僻静的甜爱路。

已是十一月的中旬了,他仅着长衫,却好像并不觉得冷似的。

“张军座,这里。”突然一扇铁门被推开,一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探出了头,对他说道。

张起灵环顾了下四周,点了点头,快速地走进了那幢洋房。

“上峰有何指示?”他声音沉稳。

那少年显得有些紧张,神神秘秘地压低了音量,“您在上海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不用上前线了,明日与南京的政府机要一同去重庆。”

“什么?”张起灵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我要去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