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邪咬着牙道,“求什么平安,我现在窝着一肚子火没处撒,都怪这个老狐狸!别以为这次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了。我可不像小时候,被他骗了,拿块糖说两句好话哄一哄就可以打发了。”

“少爷,我怎么有些听不懂?难道三爷还活着?就在灵隐寺?”

吴邪冷哼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欠我的,我先找他讨回来!把家里的担子随随便便一扔,一句话也不说。竟然还说了这么令人难以接受的谎话,还一说就说了十年!把我置于无颜面对小哥的境地!还有小哥受的委屈,就算是我亲三叔,也不准他这样欺负人!今儿个我要为小哥出头,帮理不帮亲!”

王盟见他那又急又气的模样,也不敢再多问什么,但心里还是有些不信,毕竟吴三爷失踪了近十年,如果他真的还活着,没有道理不出现,难道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最疼爱的侄子熬得没了个人样也不愿意现身?别说吴三爷了,就连自己都对这十年的光阴留在吴邪身上的印记心疼不已。不过他们这些做大买卖的人的心思向来不是自己能猜测的。但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如果吴三爷还活着,他家少爷这些年的牵肠挂肚终于有了尽头。

那么,他和那位张军座的关系也可以弥补起来了吧。

王盟看着吴邪的背影,淡淡地笑了,他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懵懂的少年了,这些日子他看得通透,那位张军座对待自家少爷那是真真的好,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比他再好了。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如此,如果,他们之间最大的误解都消失了的话,也许真的可以再看到少爷十年前那样的笑容。

那种只有和张起灵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抒发的笑容。

“大和尚!不对!三叔!你给我出来!别再躲在这儿当秃驴了!”吴邪一边吼着,一边直接便进了寺院的后门,朝禅房跑去。

然而,响应他的只有空无一人的院子里随风摇摆的树枝正发出的“唰唰”声响。

吴邪一下子愣住了,看上去像是空关了有一段时日了,他忙冲进禅房,虽然还余留着若隐若现的檀香味,但那张小桌和两把藤椅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吴邪走过去,用手摸了摸桌子,一张脸皱的像包子似的。他嘴里小声地嘀咕着,环视着四周的环境,被香熏得有些泛黑的墙面前面那只香炉里的香灰已经凉了许久,那副斗大的佛字依然挂在原来的地方,一件被洗的有些褪色的旧僧袍整齐地迭好,放在床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缺了一个人。

“竟然不在,少爷,要不要问问寺里的管事?”王盟问道。

吴邪点了点头,便由王盟去了。他掸了掸椅子上的灰,坐在窗边默默地闭上了眼。

嗅着空气里仅存的檀香味,心情也跟着平复了许多。坏三叔,臭三叔,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吴邪在心里问着自己。窗外传来了街上那阵阵喧闹声,好像是学生们正在集会游行,这些日子颇不太平,各大报纸上都登载了蒋委员长在庐山谈话中的演讲《最后的关头》,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议论纷纷。

大概,真的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第21章

时值大暑,往年的金陵这时日本该酷热难当,可今年不知怎么的,却格外凉爽。尽管如此,张起灵身上的那件丝质薄衫依旧已经被他的汗濡湿,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汗水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滴落在他手中正在擦拭的黑金古刀上。显然他刚刚练完刀。

月光如水,刀锋寒冽。

一个不留神,手指就被划破,他一蹙眉,看着鲜血涌出染红了用来擦拭刀身的白布,他的思绪这才略微收回了一些。

明日就要启程去上海了,可是他今晚却有些睡不着了。他的心里一直期望着能北上与敌军直面交锋,不过既然已经从军,军令如山,更何况如今形势微妙,日军势如破竹、攻势凛冽,短短数日平津皆落入他人之手,现在唯有减缓他们的进军速度拉长战线才有获胜的可能。张起灵甩了甩头,连续几天都在思考作战策略,就连他都觉得有些疲惫。他一低头忽然发现今晚似乎特别明亮,抬起头注视着天边那轮满月。只见月亮周围包裹着一圈淡淡的月晕,看似清冷却不失柔和与浓烈,让他不禁想起了吴邪。这个时候,吴邪会在干什么呢?熬夜看账簿?还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说起来,好像他的睡眠一直都不太好,也不知道每天喝的那么多安神茶都喝到哪儿去了。

吴邪。他默默地在心里又一次念了一遍对方的名字。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正深刻地体会着这十年里吴邪所受的折磨。自己竟然让他等了十年,也怨了十年。他略微地扯了扯嘴角,唇边像是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吴邪还是在等自己,一直一直都在等。

即使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吴三省。

说不得意不高兴,那都是假的。张起灵把刀收进了刀鞘,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快点,战争快点结束吧,想要见他,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想要见他。

“我会等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站在临安城外接你回家,到那时我们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一起聊一些有趣的事,那样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样的场景,一院的广玉兰在微风中送着清香,他象征性地捧着一本德文书坐在藤椅上却没有翻阅,一脸天真的笑容凝视着自己,细细地听他说战场上的事。紧张处,他会攥紧拳头,全神贯注,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喜悦时,他会放声大笑,拍手叫好。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不用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张起灵脱去上衣,光着膀子站在院内。他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水,直接把水桶举过头顶倒了下来,夜里井水更凉,可他却毫不在意,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把那木桶往旁边一扔又瞥见了那映在水中的明月。

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月亮。沧海桑田,时轮千转,唯有日月不移。

刚派给他的新副官夜里起来撒尿,只见一个人影站在院中,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待看清楚地上有颀长的倒影他才安下神来,可是等发现原来是他那位神神叨叨的主帅时,他又不禁一身冷汗涔涔。那副官见一地狼藉,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上前打扰张起灵。

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奇怪的青年总是不喜欢说话,面无表情,喜欢发呆,也不知道有什么本事,直接就被空降了过来,私底下很多兄弟都不服,但是看到他那副清冷的模样,有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压迫感,让他们都不敢过问,见他来的时候穿着的是一件东北军的军服,又姓张,想来一定是与原来东北军的大帅有些渊源的,总之,绝对不是一个好惹的主。

“早点睡。”

副官刚准备拔腿,只听张起灵的声音淡淡地传来。虽然不响,但是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刺耳。他打了个寒颤,喏喏地应着。张起灵像是一愣,挥了挥手,转过身背对着他。

听着副官凌乱的脚步声,张起灵披上了件外衣,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其实他早已经习惯,习惯被看作一把剑一柄刀,或者是锋利的匕首。人人都害怕太过接近他而被他刺伤,只有吴邪从来都没有怕过他。只有他,把自己当作一个正常、有血有肉的人。

没有时间了。张起灵暗暗地想,因为吴邪在等他。

张起灵默默地掩上了房门,将一地清冷的月光关在了门外。

那一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校场上早已列队完成。张起灵踩着皮靴,那“橐橐橐”的声音在静谧的早晨显得格外的响,一股没来由的压力顿时蔓延了开来。那群之前还睡眼惺忪的士兵不自觉地都睁大了眼睛,挺了挺腰板,握紧了手中的枪。

张起灵与别的长官不同,他并没有训话,或者说,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只是绕着整个队列走了一圈,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就是因为摸不透,所以底下的那些士兵更加紧张。他走完一圈后,一步跳上了一米多高的主席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手下近五千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看着,看着他们努力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看着他们望向自己时略带畏惧的眼神。这些士兵大部分都是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兵,有些连枪都端不稳,他们年纪都还很小,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就像是他当年遇到吴邪时那般的年纪,也是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不同的是,他们手中却拿着杀人的利器。

看着那群还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的士兵,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们,为什么要当兵?”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位刚刚空降的张军长会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场上还留着回音,便有人答道,“保家卫国!”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对他的回答表态,而是继续望着他们,像是在等其他的答案。“听说,当兵有饭吃!俺家乡去年被大水淹了,人都饿死了,所以俺才来当的兵。”下面有人传来轻声地低笑,张起灵微微皱了皱眉,那些笑声便顿时戛然而止。

“不管你们是什么目的,如今站在这里就已经没有退路。现在只有拿起你们的枪,才能保护心爱的东西。”他说着握紧了悬在自己腰间的那柄黑金古刀的刀柄,“不是赢就是死!”

猛地,那柄黑金古刀被他抽出,他目光所到之处刀尖直指天际,另外还有刀锋嗡鸣之声不绝于耳,站在台下的士兵们不由都随之心惊,有些人已经两股战战,就连之前那些不怎么服他空降的老兵油子们见状也变了脸色。见过有拿好枪的,却没见过这年头还有人拿着一把古刀上阵杀敌的。可是,那把刀在他手里竟像是活着似的,和他形成了一体,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及的狠戾,他举刀那一刻仿佛是只为胜利而生的战神,谁也阻挡不了他前进的步伐,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满是绝不退让的决绝。

此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了云层,在那把古刀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张起灵的部队出发离开金陵前,他找到了通讯员,把一封寄往杭州的信交给了对方。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上去对那封信相当在意。通讯员再三保证一定会送到,对于他这样常年在部队里跟士兵们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样的神情代表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收信的人往往不是亲人,就是爱人。那张军座老家在东北,往临安寄多半是他的爱人。虽然像他这样级别的军官可以带随军家属,不过他是孤身一人而来,想来是不放心把家眷带到炮火连天的前线。

通讯官看了看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有些纳闷,吴邪这个名字怎么看也不像是姑娘家的名字。

张起灵的第三七零军不属于任何集团军,独自成军,而他虽挂着军长的军衔,手上的兵力却比一个普通的师长还要少,而且大部分还是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新兵,然而他对此却丝毫不在意。作为一支并不被寄予任何重要任务的炮灰先锋军队的统帅,张起灵非常清楚自己在整个国军中的地位,但是这并不会妨碍到他自己想要做的事。

尽快赢的这场战争,给这个国家寻找到真正的出路。

他正了正军帽,翻身上马,换上的那身土黄色军服倒也服帖。那件临行前吴邪亲手为他系上的披风,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披在了身上。一扬鞭,战马嘶鸣,冲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台上的弘光帝耽于声色,劲敌来犯弃城出逃,史可法独自站在扬州城的城楼上流尽了男儿泪,看得台下众人肝肠寸断。三千甲士终不敌,清兵入城,尸横遍野,更有人想起近日战火纷乱,不知又有多少人马革裹尸,一想到亡国之虞便是唏嘘不已,哀伤难抑。这出《桃花扇》唱到高潮处,更是叫人心情沉重。

可偏偏有一人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主位,一脸的云淡风轻,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悠闲地喝着茶。说他没在听戏,可他手却打着拍子,嘴里还跟着一块儿哼着台词;说他在听戏,那戏里的颠沛流离,他却能熟视无睹。

就在这时,一队日本人从梨园的正门冲了进来,声势浩大。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那里,脸上也纷纷露出了惊慌的表情。有人开始小声地议论,显得很紧张,更多的人则是站了起来直接退场。

只有那人还依然像是沉在戏中,鼻梁上架着那副铜骨水芯片的墨镜虽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瞧他那表情,应该是享受之极了。他完全没有在意梨园里是不是突然闯进来了一队日本人,他也不在乎周围人是悲是喜,是座无虚席还是只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