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这次重逢如此的短暂,即使他已然把自己完全忘却,即使自己对他心怀怨怼感情复杂,即使自己的心似乎被刺得更加痛了,可到底还是又见到他了不是?吴邪靠在椅子上,闭上眼仔细地回想这几日的光景。那个人最后印在他脑海中的样子,他在雨中的样子,他在院子里安静地望天的样子,他在书桌前挥毫的样子。吴邪细细地比较着十年前记忆中他的模样,他眼眉依旧,神情更冷淡了点,人也黑了点,更清瘦了些,似乎还长高了点。
吴邪坐了一会儿,身子越发觉得凉,眼眶有些发烫,他便起身把窗户掩上,颈上的伤口也没来得及处理,想必日本人也不会在意他的死活,对于这些小伤,吴邪并没有放在心上,唯有祈祷自己身体强健,自动痊愈。
关东军参谋长是下午到的临安,也没在城里多做停留,直接就被中村接进了吴家。吴邪那时正在院子里喂鸟,听见人声,转过头来,见到一个身影挺拔、长相斯文的男人慢慢地踱了进来,正四处张望着,后面跟着狐狸眼,点头哈腰用日语不知在和他说些什么。
那人看见了吴邪,微微笑了笑,正准备走上前和他搭话,结果吴邪别过了头,当没瞧见他。狐狸眼见状,忙说道,“吴先生,这位是我们关东军的参谋长角先生。”然后扭过头,用日语向他介绍了一下吴邪。
吴邪逗着笼中的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说话他不懂,他说话我也不懂,既然彼此都不懂,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参谋长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用流利的中文说道,“吴先生,我虽然从来没有来过中国,不过为了和中国人打好交道,我在国内学了很多年的中文了。”
吴邪一愣,看了看他,默不做声也没有搭话。
那人丝毫不介意,仍然微笑着,也没走开,就站在那儿看着吴邪喂鸟,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吴邪本想在他们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淡定从容,可如今只怕再被这个人盯下去是要露怯了。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发现那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着实讨厌,简直就是个笑面虎。
“我们也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进内堂吧。”说着,吴邪挂起了鸟笼,拍了拍手,斜睨了他一眼,领头走进了内堂,“只是,我家如今没什么下人,想要泡茶喝水煮饭的,得自己动手。”
那笑面虎哈哈笑了起来,说道,“中村君已经跟我说过了,没有关系,他府上有厨师,这次倒可以请吴先生尝尝我们的日本料理,绝不会比你们中国菜差的。”
吴邪坐在内堂里翻着德文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几个来回,他就知道这个笑面虎绝对不是他可以应付得来的。那个人只是微笑着,却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他像是能看穿人心,把自己的伪装撕得粉碎,然后再用看着小丑表演一样的目光审视着自己,令他坐立不安。
头有些疼。
他好像闻到了什么,放下书,看见那个参谋长竟然在煎茶,动作相当规范。笑面虎见他看着自己,递过一碗茶汤,“我学得不好,请吴先生品一品。”
吴邪望着他,狐疑地接过了茶碗,茶香四溢,清新扑鼻,抿了一口,尝得出是今年上好的新茶,赞了一句“好茶”。他嘴角牵了个弧度,一抬头,却见那笑面虎身后立着一个浪人装扮的男人看上去很是眼熟,腰间别着一把日式长刀,目光不移得直视前方。
吴邪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手差点一松,他稳了稳心神,把茶碗放回了茶几,心中问候着对方的祖宗十八代,脸上却不露声色。如今仔细想想前后,有一种自己果然早就入了套的感觉。
一直以来都有人在暗中监视吴家,这是他早就知道的,对方对他并没有什么动作,他也渐渐地掉以轻心了,如今看来,倒真是自己大意了。张起灵来了之后,曾独自外出过,自己带人外出寻过,声势有些大,恐怕就是那次让他们瞧出了些蹊跷。而后他俩曾经又一同外出过一次,也就是那次,遇见了一个日本浪人设的擂台。恐怕这个擂台就是他们察觉了蹊跷而下的第一个套。他虽然这些年沉稳了许多,不过瞧见那种场面,少年气血还是会上涌的,这样一想,如果不是那个黑眼镜的及时出现,恐怕上台去的人就是张起灵了。
他心中暗暗一惊,如果当时张起灵上台,势必就会暴露身份,日本人就会借着他的由头上门发难,恐怕张起灵就会遭遇不测,而他自己如今这样的境地也会堪堪向前推进一个月。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日本人一直只是监视他而不动作的原因了。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拉他下水,所以只要张起灵暴露,那么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把柄,因此才会有那个擂台,不过那擂台被黑眼镜误打误撞地破坏了,他们便又再生一计,把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卖给他,再说是自己丢了的,好诬陷嫁祸于他。一旦只要他答应了解雨臣,他就已经被放在了一个舞台上,剧本早已经敲定,而他们都只是一个个按照剧本去演的剧中人罢了。
想到这里,吴邪已是冷汗直冒,转头看了看那个笑面虎,仍是笃定地品着茶,心中对他更生恐惧,那擂台上的东瀛浪人现在正站在他的身后,想来这些主意多半都是他出的。吴邪定了定,在心中安慰自己,现在的结果也算是打乱了他的计划,至少他能保住张起灵而没有连累他,还送走了吴家上上下下几十口,更何况,他们现在还没有找到他藏的紫金盒子和蛇眉铜鱼。
“吴先生,你好像脸色不太好。”笑面虎一脸关切地看着吴邪,轻轻地笑了,“你脖子上似乎还有伤。”
“没……没事……”吴邪连忙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伤的。”
笑面虎一愣,还是笑了,“吴先生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我瞧你脸色有些潮红,要是发烧恐怕就不好了。”说完他就使了个眼色。
吴邪还想着拒绝,却已经被人七手八脚地带回了卧室。日本大夫给他做了个检查,脖子上的伤口有些发炎,昨晚又淋了雨,确实有些热度。本来还能在大宅子里四处走动,如今倒好,算是彻底地被关在卧室里了。不过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吴邪心里一清二楚。
看来他们一天不找到东西,他就得在屋子里待一天。
笑面虎坐在吴家的大堂里,抿着自己煎的茶,夜幕已经降临,他却没有想要动的打算。中村附耳小声说道,“参谋长,我有个主意。”
他没有动,只是稍稍偏了偏头,中村舔了舔唇,说道,“我们给他打退烧针,在针里面掺点吗啡。吴家少爷是个软硬不吃的人,我瞧也就这个办法来的快捷,也不用找什么赃物了。让他后半辈子都得给我们大日本帝国效力……”
笑面虎脸上的笑意有些淡了,不过他只是稍稍顿了顿,末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就照你说的办吧。”
第13章
翌日清晨,中村打着哈欠,一边穿着外衣一边往院子里走,瞧见角参谋长已经站在那里打起了中国的太极拳。他慌忙迈着碎步,满脸堆笑地用日语向他鞠躬问安。
那笑面虎参谋长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微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只是胡乱地应了一句。中村见状也不好打扰他,便准备转身离去,笑面虎忽然晃过神来,忙叫住了他,说道,“中村君,吗啡大概什么时候能送到这里来?”
中村一愣,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那对吊三角眼一转,一低头说道,“大概最快也要明天吧。”他的反应极快,可是先前稍纵即逝的表情却还是被那个笑面虎看在了眼里。他轻轻地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冲他说道,“那你去忙吧,别的事先放一放,盯着吴先生比较要紧。最好还是他能主动配合,和我们合作。”
中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朝吴邪所在的后院走,角目送着他,脸上却挂着暧昧不明的浅笑。突然,中村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一脸嬉笑地说道,“参谋长,今天晚上我给您安排了节目。”笑面虎一愣,问道,“什么节目?”
“花姑娘,包您满意。”
说完,他一颔首,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与角对视了一眼。笑面虎哈哈笑了起来,挥了挥手,让他走了。
吴邪卧房门口站着两个日本兵,中村打了个招呼,顺便问了问昨天晚上的情况。他推门进去时,只有一个日本大夫刚来不久,正在给吴邪检查。
吴邪窝在床上,身上盖着几层棉被,脸色很不好,脖子上缠着纱布。他还没有醒,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些胡话。
“怎么样了?”中村站着远远地玩着桌上的一枚白玉老虎镇纸,瞟了瞟床上的吴邪,不禁皱起了眉,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日语问道,“似乎烧的很严重,为什么不用退烧针?”
那日本大夫见他语气不善,忙解释道,“中村先生,不是您说的先缓一缓,等上海的吗啡来了,再掺进去一起用的吗?所以我们只是做了简单的伤口消毒,没有替他退烧。他们家也没有下人,昨晚没有人照顾他,所以病情似乎加重了。”
闻言,中村那对小眼睛不由得闪出凶光,似乎要喷出火来,竟还隐隐地透着杀气。见他脸色有变,那大夫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颇为无辜的看着他。中村瞥见那大夫的表情,牵了牵嘴角,转过身来眯着眼对他说道,“谁让你们为他消毒的?”
“啊?连消毒都不要吗?昨天就已经发炎了,如果再不消毒的话……”
中村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那这样吧,你先给他打针,我要的是一个神智正常的活人,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都付不起这个责任。”
那大夫忙喏喏地点着头,快速地给吴邪打了针,然后准备给他脖子上的伤换纱布,中村挥了挥手,接过纱布,说道,“放着好了,我得一步不离的看着他。如果吗啡来了,必须先拿来给我瞧瞧,才能给他用,知道吗?”
等大夫掩上门出去后,他直接扔掉手中的镇纸,三步并两步直接蹿到了床边,急切的表情在中村的脸上多少显得有些奇怪。
吴邪还在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他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似乎并没有退下去。意识到自己的手比常人凉些,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吴邪的额头,试了良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退烧针刚打下去,也没退得这么快的,是自己太心急了。
刚想坐起身,便听见吴邪喃喃地又在说些什么,他将头向下挪了挪,用耳朵贴近了他唇边,只听到一声一声的“小哥”低沉婉转,像是从胸腔内发出的振动,他微颤着干涸的嘴唇,和着心跳声将那两个字一遍又一遍的吐出。尽管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是这个称呼就像是咒语一般,让他停不下来。
人总是可以控制甚至抛弃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感情,深埋自己的爱恋。骗过别人,骗过自己,却怎么也骗不过自己的心。它就像是一颗倔强顽强的种子,深埋于底,却偏在你最脆弱的时候,肆意地茁壮成长,将你平日里苦心经营、万般强忍的东西统统毁掉,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嘲笑着你可悲的伪装,逼得你直视自己的本心。
这个人称在这十年间是吴邪不可触碰的底线,只要在他面前提起,他就会甩脸色。而如今,他自己却不知疲倦地声声呼唤着。
中村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动容,握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吻着吴邪的手腕。
吴邪不知昏睡了多久,等他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大惊失色。那个狐狸眼居然坐在他的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一双小眼睛盯着他,微微地笑着。他心头蓦地腾起一团无名火,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脚把他踹下了床,自己坐了起来,“中村先生,你干什么?”
中村牵了牵嘴角,“看来吴先生的病大好了,都有力气踹人了。”
吴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昨天不一样了,怒目转向了他,中村瞧见他的反应,玩味地笑道,“方才给你换纱布,发现你出了一身的汗,就给你换了身衣裳,”他顿了顿,补充道,“啊,对了,我帮你把亵裤也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