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疑不定,苦苦思索片刻,这才说道:“唉,这些阴谋诡计,我这辈子都弄不明白,说不定皇兄早有察觉,但他深陷情网,明知是陷阱,却也义无反顾了。
“我只见过吉珠公主两回,第一回是公主嫁来不久,她生了一种怪病,浑身发热,如蒸如熏,宫里的御医瞧不出个所以然,又知道她备受恩宠,不敢随意用药,只能用些去热清凉的药方小心调理。公主的病日益严重,她本就是暴躁任性的番邦女子,身上难受得紧,就在宫里大发脾气,连皇兄都被她拳打脚踢抽巴掌。
“皇兄心急如焚,忽然想起我常常吹嘘自己如何钻研医术古籍,如何把天下最珍贵稀有的药物都纳入囊中。皇兄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当下顾不得叔嫂避嫌,连夜召我进宫为公主诊疗。
“我可不管她是什么公主还是女王,一进寝殿,大喇喇往那儿一坐便开始看诊。望闻问切一番,发觉公主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热症,中原京城比罗华雪域要炎热干燥得多,这才发病。我大手一挥,开了一剂激进猛药,居然药到病除,公主立刻活蹦乱跳了。
“经此一事,皇兄才终于明白我不是那种游手好闲、成日发大梦的糊涂蛋,我可是有真本事的!皇兄后来和我说笑,半真半假叫我‘神医’、‘医仙’什么的,我老实不客气照单全收,那可得意极了。”
殷月城说道:“你和先帝既然处得其乐融融,后来怎么会离开皇宫做了个江湖郎中?”
百草老仙说道:“那还不是玄武剑闹出来的祸事?皇兄登基的第二年,吉珠公主怀了身孕。当时就连皇嫂都未生下一男半女,我那皇帝侄儿、仁华任景侄孙儿,更是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吉珠公主拔得头筹怀了皇兄的长子,可想而知她当年风头多盛,她若不是罗华人,只怕就要做贵妃、甚至做皇后了。”
皇太后苦笑一声,梁靖阳心想:“倘若如此,我父皇哪里还做得了皇帝?我又怎会是王爷?”
百草老仙说道:“皇兄欣喜若狂,每天都陪在公主身畔。可是公主来到中原水土不服,怀孕之后更是屡发热症。这次皇兄也不要御医帮倒忙了,直接召我进宫,要我给公主彻底除了病根。
“我说道:‘那是先天病,除非公主重新投胎转世,否则神仙也拔除不了病根,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可不干。’
“皇兄很生气,说道:‘她有孕在身,你却说这等不祥之语,那不是诅咒她么?’
“我看他冲我发火,也来了脾气,说道:‘你不愿听我说话,我就走啦!’于是连公主的面儿都没见就走了。
“后来几个月,我只顾着自己玩耍,一口气炼制了好几种仙丹,每天闲散逍遥,快活胜神仙。
“这一天夜里,宫里传来噩耗,吉珠公主难产而亡,我皇兄那可怜的长子没能保住……
“唉,其实我把过公主的脉,早就知道她不易怀胎,心中毫不惊奇,但想皇兄定然伤心到了极处,第二天一大早便自说自话进宫去看他。
“那天下着大雨,天上黑漆漆、沉甸甸的是一团团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我……”
说到这里,百草老仙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画面,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呼呼穿着粗气。
皇太后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念诵佛经。
梁靖阳忙道:“叔公,你歇一歇再说。”伸手轻抚老仙的胸口。
一时间,大厅中回荡着老仙急促的喘气声,和皇太后低沉的诵经声。
谢雯卿见状,心中略觉不忍。
殷月城急欲知晓后事,但在此氛围之下,居然破天荒忍住急躁脾气,没有出声催促。
鄢雨空最是淡定不过,端起瓷杯,抿了一口早已放凉的茶水,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说道:“今日天光倒很好。”
百草老仙转头望着窗外天色,渐渐镇定下来,露出难以言说的悲苦之色,接着说道:
“吉珠公主的棺椁就厝在她的寝宫里。我进宫之后,总管太监垂泪道:‘皇上独个儿守着娘娘的棺椁,关起门来谁也不见,亲王殿下好好劝陛下一劝。’引我来到公主的寝宫。
“我上去咚咚咚敲门,大喊:‘皇兄,你快开门罢,你是皇帝,可不能这么消沉下去。’
“皇兄的声音隔着一道厚厚的门板传过来,听起来十分空洞,说道:‘是弟弟么?你快进来,我……朕不方便出来。’
“我很是纳闷,但想皇兄恐怕是不愿离开公主半步,便喊道:‘哥哥,兄弟来了!’
“太监推开大门,皇兄又喊道:‘你一个人进来,不许任何人跟着你。’
“我自然听从他的命令,独自进入寝宫,关上屋门,穿过一条长廊,来到正殿,一路上所有门窗都紧紧关着。距离正殿越来越近,我开始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殷月城说道:“算来那时是夏天,难道说公主的尸体放了一夜就发臭了?”
百草老仙说道:“不是的,那不是臭味,也不是香味,而是一种……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味道。百草老仙不敢说真的尝遍了百草,但天下花草树木、泥土岩石、火烛香料,我十有八九都闻过味道。那股味道却……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那不是人间的味道!”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世间万物的外观尽可以用纸笔描绘,气味却是难以绘画,老仙又不是伶牙俐齿之人,除非各人亲身嗅闻,否则此生都不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味道。
百草老仙说道:“我当时还不知道厉害,还道那味道是一种古怪的尸臭,心里越来越害怕,不知那蛮子公主的尸首在捣什么鬼。要不是挂念皇兄,当真就要扭头跑走。
“我走到正殿,推门进去,只见大殿里黑黝黝的,便如夜半时分,殿中央放着一具棺椁,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四下里实在是太黑了,也不知是我眼花还是怎么着,那棺材似乎在微微颤抖,好像……好像里面关着什么活物……
“我害怕得头皮一阵发麻,倒退一步,颤声说道:“皇兄,你在哪里?’
“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点光亮,一个人急匆匆走到我身边,正是我皇兄。他手里拿着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照明,神色疲惫,说道:‘你来得正好,我已经一宿没合眼了,你来替我照看着她。’
“我见皇兄眼睛里都是红丝,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知道他是伤心过度,彻夜守着公主的棺椁不离半步,不禁心里一阵难过,说道:‘哥哥,你睡罢,我替你守着小皇嫂。’
“皇兄点点头,拉着我走到棺椁旁,又把夜明珠塞到我手里,说道:‘你把珠子藏在怀里,她不能见光的。我去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什么事情,你立即来叫我。’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可皇兄也不跟我多说什么,转身便走出去了。
“于是那大殿中只剩下我和那具棺椁,这时我看得清楚了,那棺椁一动不动,并没有在发颤,可那股奇异的味道分明就是棺材里飘出来的。
“我怕得要命,只想撞开窗户冲到外面,哪怕给大雨淋成落汤鸡,也好过和一具棺材大眼瞪小眼。但皇兄就托付给我这一件事,我说什么也要给小皇嫂守灵才行。
“我不敢藏起夜明珠,就着那一点光亮,战战兢兢守在棺材旁边。
“我心里头胡思乱想:皇兄是不是神智错乱了?为什么不命令礼部风风光光操办一场丧典,做皇帝的关起门来瞎搞什么?他从前还说我胡作非为,其实他比我胡闹得多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棺椁毫无动静,我又习惯了那股怪味道,胆子渐渐大了,便开始自己哄自己:兴许罗华国的殡裙浩柳吧期武零灸漆贰伊葬风俗就是如此。听说他们那里不兴入土为安,死人尸首要放到荒野之中,献给天上的秃鹫吃掉。小美人,我说的对不对?”
殷月城生气了,说道:“你别东拉西扯,接着说下去!”
百草老仙说道:“是,是……我守了半天,眼皮越来越重,忍不住打了个瞌睡。大殿中静悄悄的,回荡着我阿欠的声音。我连忙拍拍脸,强行睁大眼睛。正在此刻,那股奇异的味道瞬间消失了!
“这里始终关窗无风,气味怎么会突然消失?我大吃一惊,站起身来,这时棺材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棺材盖儿开始轻轻抖动!
“我的心一下子凉透了!连逃跑都不记得,呆呆举起夜明珠,傻傻看着那棺材,那时我才发现棺椁四角并没有敲上钉子……
“只听得喀喀喀,喀喀喀,棺材盖儿抖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幅度越来越大……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棺材盖儿掀翻了掉在地上,好像是被棺材里面的人一掌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