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抬起手拿衣袖往伤口上抹了两把,血红色从额头上转到袖口,浅绯色的布料上一片一片。

右侍郎看着这血刺呼啦的场景,心头一跳,本想开口还是让人?赶紧去请大夫来。谁知上首的曹尚书不知是下不来台还是怎么的,忽然?开口道:

“你说你遵的是国法?” 曹尚书歪坐在太师椅上,眼睛盯紧赵宝珠:“你才入官场几年?无?知小儿,懂什么是国法吗?!”

这句话虽然?依旧是疾言厉色,但言语中却给了赵宝珠一个台阶下。他年纪轻,承认自己是’无?知小儿’没什么大不了,这比先前曹尚书对他仗着皇帝太子的势作威作福的指控要轻多了。

然?而赵宝珠丝毫没应,而是一张嘴,国法便似流水般背出来:“大文律法二则至五则,及吏律二卷,掌百官擢选迁跃诸事,其一则名曰”

赵宝珠向来背功极好,他声音清亮,口条顺溜,国法三则十?八律一字不差地背出,直说了小半刻才停下来。

桌上三双眼睛瞪着他背完,神色各不相同。

左侍郎闭了闭眼,抬手抚过美须,点了点头,神情中有?赞赏之意?。右侍郎眸光闪烁,低低叹了口气,勾起唇角,神情中倒是带上了几分无?奈,真是少年血勇,一点儿余地都无?。他拿崭新的目光看赵宝珠,如同看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

曹尚书自然?是气得眉毛胡子都在发颤,若是旁人?给他这样没脸,他明日即刻一张状子告到皇帝面前罢了这人?的官也?是使得的。可这人?偏偏是赵宝珠,他一口气憋在胸中,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指的抬手指着赵宝珠的鼻子怒道:

“狂悖小儿!不懂变通!可见你无?识人?之明,圣贤书未教化你半分!你以为能背得出国法就能得其精意?了吗?!选官用人?之术,岂是你可以通晓的?朝中诸位重?臣乃天子近臣,朝廷需要什么人?,难道你会?比诸公更清楚?所谓举贤不避亲,你可知是何意??”

曹尚书一顿臭骂,赵宝珠本来安静听着,面上并无?不服之色,然?而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若利刃般射向曹尚书:

“难不成贤人?之子便必定是贤人??重?臣之子也?必是重?臣?小子无?知,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曹尚书的脸色若被?人?迎头痛击。

饶是沉稳端正若左侍郎,听了这句话也?是不禁露出一丝骇然?。右侍郎,右侍郎已?经麻木。反正不管赵宝珠再出什么狂言,到底他有?皇帝太子的恩情在前,叶京华这个夫婿维护在后,总不至于将?他拖出去打死。

“你、你” 曹尚书指着他抽气。

赵宝珠面色凛然?不变,话锋一转,道:“不过大人?所言’举贤不避亲’之事,下官亦赞同,各候选地上来的荐信我都一一查验,取其与实证相符者,比如尚书大人?的嫡孙曹濂于江南巡视之间屡屡立功,由?江南巡抚亲自举荐,下官验查后属实,便将?其列入升班一列。若不如此,将?那些虚报、瞒报、于功绩夸大其词之人?混淆一处,未免对曹公子一系贤才不公。”

谁都没想到他会忽然调转话头,曹尚书登时顿住,面上怒色停滞,因为年老,面皮肌肉略松,眼角眉梢还在不断颤抖,十?分滑稽。

右侍郎在心里喝彩一声!

此招极妙,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若放在以往,曹濂位列升班只能算是平常,可如今名册上大数世家子弟都被?撤下,偏偏留了曹濂,更能显现出他的贤德来。受此恭维,曹尚书在如何盛怒面子上也?抹不开,更何况他都将人打了,再添一层愧色。

果然?,曹尚书安静了许久,似是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终究未再说下去:

“去去去” 他驱赶赵宝珠:“拿着你的名册给我滚!”

赵宝珠也?预料到这种名册难以一次通过上官审查,利落地俯首告辞,扭头就走,从头到尾不失礼节,步若流星。陈真慢一拍跟上,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屋内,曹尚书气得胸口疼,也?坐不住,站起来冷哼一声便走了,出门前还丢给两个下属一句话:

“叫那个狂生重?拟一份上来,拟到我满意?为止!”

话毕甩袖离去。

屋中只留左、右侍郎两人?。

两人?对视一言,左侍郎略微挑起眉毛,右侍郎忍不住发出一声笑,屋中气氛为之一松。

右侍郎向后靠在椅子上,自胸膛里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我们多少年没见过这等?场景了?今日这差当得恁值。”

左侍郎点了点头:“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日可见一般,古人?智慧远超我辈。”

右侍郎也?感?慨:“真是年轻。往日不觉,今日一见他,才知你我衰老。”

左侍郎也?点头,叹息一声。他与右侍郎乃同窗好友,在荥阳求学之时,他老成持重?,右侍郎十?分调皮,常与教谕闹得鸡飞狗跳,还曾为学子食宿问题写?过一篇长千字的骈文,在书院四处张贴。后来被?叶老爷子收为关门弟子,这厮才略安静些。

十?余年过去,他亦成为会?给上官沏茶的中年人?。两人?一时无?限唏嘘。

可他们到底是上官,说回公事,右侍郎低头看一看名册,抬眼问左侍郎:“你怎么看?”

左侍郎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静观其变。若必要时,我会?支持他。”

右侍郎挑一挑眉,隐晦地提醒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如今太子回銮,叶氏一脉受到影响,毕竟就算叶家势力再大,也?没人?敢得罪未来新君。曹尚书本来已?经万念俱灰,加之早年出了岭南官场那一回事,数年来领着吏部尚书的职却不太管事,吏部一干大小事都由?左右侍郎裁决。然?而太子一回来,小老头似一夜回春,事事都要重?新插手,发号施令。

右侍郎有?些隐忧:“太子仁厚,又一向孝顺外祖父。”

左侍郎想一想,道:“说不准,殿下向来将?公事与私事分的极开,况且陛下一直有?意?”

他没在说下去,不过右侍郎自然?懂他要说什么,两人?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来这场仗还有?的打。

到底还有?公务,两人?纷纷起身?朝外走去,右侍郎用一句话总结:“往后清闲日子怕是少了。”

·

另一边,赵宝珠走出门去,一路来到考功司,才停下脚,靠着柱子长出一口气。

他虽心中没有?畏惧,但那样同上官打机锋也?实在消耗体力,此刻一松,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陈真自他身?后追上来,停在赵宝珠身?侧,声音低微却难掩激动:“大人?,您实在是太神勇了。”

赵宝珠诧异地回头:“什么?”

陈真此刻面上已?经全没有?了之前的战战兢兢,他双颊涨红,满脸崇拜地看着赵宝珠:“尚书大人?那样刁难,您都对答如流,下、下官实在佩服。”

老实人?夸起人?来也?磕磕巴巴,赵宝珠还没说什么,陈真自己先红了大半张脸。看着这么一个年长他许多的人?如此激动,赵宝珠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算什么,既然?名册是我拟的,自然?该是我来承担,你不必担心,往后曹尚书有?什么话都我去回,你只要安心做事就好。”

陈真的嘴张大,又合上,看着赵宝珠的神情万分复杂,他自科举取仕,在官场混迹十?余年,少有?不拿下属顶锅的上官。

这也?是为什么江彦急急避开。

陈真心绪复杂,望向赵宝珠难道他也?有?如此荣幸,今生能得遇见一位真君子?陈真沉默片刻,面色逐渐肃然?,看了赵宝珠一眼,忽而问道:

“大人?准备如何修改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