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在雪地里?,看了神情惊讶的赵宝珠一眼,接着深深俯下身,额头埋入雪地中,向赵宝珠行了个?大礼:

“大人高义,闻脩愿誓死跟随!请大人也?带上小人吧!”

程闻脩人虽瘦,这次声音却铿锵有力,众人一时?都被他的架势惊着了。赵宝珠也?愣了愣,随即皱起眉,低声道:

“此事不可,闻脩,你快起来?。”

他本想亲自下车去扶,然而叶京华忽得拉住了他的手,赵宝珠慢了一步,陶氏兄弟已?经先一步将?程闻脩从地上拽了起来?。

程闻脩还想挣扎:“放开我!大人”

赵宝珠见他如此,温声劝道:“闻脩,你不必如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你还有父母弟妹在此地,怎好跟我走啊?”

他倒是不介意把程闻脩也?一同带上到京城去,毕竟京中的学业资源比这小小无涯县不知好上了多少,但程闻脩全家都在无涯县,他是长兄,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年幼弟妹,怎么走的开?

程闻脩闻言,挣扎的动作一顿,面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自然。他当?然知道自己家中的情况,对自己肩上的责任也?心知肚明,他也?知道,那些都是他甩不开的可他就是不甘心,那股灼烧的妒火将?趋势他来?到了这里?,做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说白了,就是无能之辈,要靠耍无赖才能博得高尚者的一丝垂怜。

叶京华没有错过那一闪而逝的羞愧。他看见了,什么都没说,眉目淡淡,垂首拿出了什么东西,递给赵宝珠: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给他吧。”

赵宝珠不知所以,低头一看,见那是只薄薄的信封,没有封口。赵宝珠将?信纸拿出一看,一目十行地读了,登时?惊诧道:

“荥阳书院?”

他手上拿的,赫然是由叶京华亲笔所书,荐童生程闻脩入荥阳书院的荐信。

本朝学子中间,有一句流传甚广的俗语。国子监生多显贵,荥阳揽入天下才。其中点出了本朝两个?资源最好的教?育场所,一是大多由荫封贵子入读的国子监,二是不计出身,靠才华取用的荥阳书院。此两处培养出来?的学子加起来?,几乎占据了朝堂上官员群体的半数有余,民间甚至有在荥阳书院交了束脩,便已?是半个?举人的说法。

然而鲜少有人知晓,荥阳书院培养的第一个?权臣,乃是当?朝执宰,叶执伦。

叶家清贵,然而和京城其余的皇亲国戚相比,多出的这个?’清’字,便是由于?叶家上数几代?皆是不出世的大儒。平生都避世而居,族人整日?里?就是研究典籍,著书,育人。而荥阳书院的缔造者算起来?,正是叶京华的太祖爷爷。

叶执伦乃是叶家第一个?出仕的嫡系子弟,故而虽位极人臣,却惯常被叶家老爷子嫌弃浑身都是官场浊气。反倒是自小就有出世之才,不染凡俗的叶京华更受叶老爷子的青睐。

“拿这封信去,他便能被纳作’甲’字生。”

叶京华在赵宝珠耳边轻声道:“他也?算是为你挡了一灾,这就算是谢礼了。”

赵宝珠听了,非常高兴。就连他这般出身寒微之人,都听说过荥阳书院的大名,知道其中的教?谕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儒,连翰林院出来?的都有好几个?。他自己在幼时?连县学都读不起,于?是万分珍惜能上学的机会,激动地将?荐信递给程闻脩:

“闻脩,快拿着。这样一开春你就可以去上学了,能在荥阳书院求学,你的学问定然能在再上一层楼!”

程闻脩听到荥阳书院的大名,也?愣住了。去大名鼎鼎的荥阳书院读书?这是往日?里?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然而当?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赵宝珠手中的信纸上,那翩若惊鸿般的字迹时?,程闻脩的神情猛然一变。瞬间,屈辱混杂着不甘冲上他的心头,程闻脩咬紧后牙,红着眼圈抬头瞪向赵宝珠身后之人

然而那人坐于?赵宝珠身后,微偏着头,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

他坐在哪儿,如同闲云野鹤一般,也?未着官服,但坐在哪儿,就让人望而生畏。

这种畏惧并不是直接的恐吓,而是一种疏离,高傲,而冰冷的审视。说是审视也?不太合适,毕竟叶京华压根没有正眼看他。

程闻脩油心中的屈辱和不甘忽然都消失了,反而油然而生一股深切的自卑。对方甚至不需要正视他,随意使某些小手段,就能将?他如踢开路上的一颗石子般推开。

无数复杂的心绪在程闻脩心中翻滚,将?他的双眼熏得通红。

他愣得有些久,赵宝珠眨了眨眼,神情逐渐浮现出些许疑惑:“闻脩?”

程闻脩紧紧咬着牙关,下颌都在微微颤抖,他紧紧盯着赵宝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这时?,叶京华回?过头来?,伸出手,自后隐隐揽着赵宝珠的后腰。随着他的动作,原本闲散站在四周的叶家仆人以及镖局的伙计的神情都有微妙的变化,身体前倾,目光锁在程闻脩身上。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走出一个?老人,手搭在了程闻脩肩上:“收下吧。”

看见老人,程闻脩神色一变,眉尾都因为心中巨大的拉扯而微微抽搐。片刻后,他接过了赵宝珠手中的书信,低下头,退到一旁。

赵宝珠见状,虽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放在心上,而是惊诧地对走出来?的老人道:“程太爷,您怎么也?来?了?这天可冷呢!”

出面的正是程闻脩的太姥爷,老爷子今年已?有九十三岁高龄,是无涯县上最年长的一位老人。

程太爷向前一步,代?替幺孙朝赵宝珠弯下腰:“老夫替幺孙谢过赵大人,叶大人。”

“唉程太爷” 老人腰才弯下去一点,赵宝珠就扑上去将?他扶住:“您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快起来?!”

这次,叶京华没拦他,而是跟着赵宝珠下了车,扶起程太爷:“老人家不必多礼。”

程太爷缓缓直起身,看着赵宝珠和叶京华,饱经风霜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微笑,低下头,抬起手,似乎是想从包裹里?拿出什么。老人家动作慢,赵宝珠站在一旁等着,还隐隐伸出手护在老人身后,害怕他摔倒。

“这个?……” 程太爷摸索了半响,终于?颤颤巍巍地捧出了见什么东西,递到赵宝珠面前:“这是我全县上下的一点心意,还请赵大人收下。”

一点光亮照在赵宝珠脸上,他定眼一看,见老人手中的是一件宝蓝色的小坎肩,做工极为精致,由丝绸做面,棉花做里?,锦缎表面上用金银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图样。赵宝珠惊讶地长大了嘴,讶异道:“太爷,这是”

程太爷眼尾的皱痕弯了弯,已?经有些昏黄的眼中闪烁的笑意,缓缓地说:“这是拿大人给我们的生丝做的,每家每户都出了一段,给大人缝了这个?……今年冬天雪多,大人要出远门,穿在衣服里?暖和,别病着了。”

在收缴尤家的家产之后,田地物归原主,这些强卖给百姓又当?做税银收上来?的生丝也?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百姓手中。

而百姓又用它制了衣,送还给赵宝珠。

无涯县的故事,自丝起,又由丝终。

赵宝珠哑口无言,半响都没说出一句话。周围的百姓见状,都道:“穿上吧,小赵大人,冬天可冷呢,别冻着了,穿上吧。”

他们看赵宝珠的目光似是在看救一县于?水火之中的父母官,又似是在看自家要出远门的子侄。赵宝珠回?过头,缓缓环视周围的百姓,他们有些人的手已?冻得有些发红,粗壮又厚实?,这些百姓也?许一辈子都未穿过丝制的衣服,却交了几十年的生丝税,如今有了丝,却拿给他做了衣裳。

赵宝珠双眸发红,抿紧唇,一言不发地脱下了官府,将?小坎肩穿在了身上。

周遭的百姓脸上露出了微笑,亲手做了衣服的妇人们慈祥地看着赵宝珠,嘴里?低声喃喃’正好,做大一点儿,来?年长高了还能穿’。

因着中间夹了棉,这小坎肩穿着极其暖和,赵宝珠眼眶发红,坐在马车里?,跟随着长长的车队一路走出无涯县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