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徐念念用衣摆擦掉胡刀上的血,神色淡然的抽出发簪,墨丝如瀑布般倾泻,被胡刀截断,只留脖颈上短短一截,跟狗啃过一般。

她褪下家丁麻衫,自己穿上,又用花园里的泥巴涂满脸面与脖子,快步出了徐府。

外头百姓已经乱了,呜呜泱泱挤在街道上,仿若蝼蚁求生,没有方向,哭闹声,咒骂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如同人间地狱。

徐念念把包袱抱在怀里,沉默的观望着,不知自己要去哪好。

哪里能够保她安全?

跟着百姓走,没有官兵维护秩序,她会成为流民里的一员,一旦出了城,大伙都是流民,杀人抢掠都不会有人管,她护不住包袱与自己,不出几日必定暴尸荒野。

徐念念仰脖瞧了眼靛色金边的徐府牌匾,牙齿咬住下唇,躲回府里也不行,叛军进城,必定先挑着大户人家搜刮钱财油水,徐泾是大商贾,名声在外,叛军肯定会来,她一介女流会在士兵手底下遭受怎样的折磨,不用想都知道,那还不如用三尺白绫吊死自己算了。

徐念念合起眼睑,想了一会儿,扭头往内城跑。

在乾朝,商贾纵然有钱,仍属于地位不高的三教九流,徐泾天天设宴巴结那些住在内城的门阀世家、王公贵族们,便是连叛军破城的消息也是一个官员在徐泾的宴会上醉酒吐露的消息。

她一个深闺小女子,不知道去哪里才能平安,但这些掌握权力的门阀世家、王公贵族们势必会知道该去哪里,混进他们的车队,或许有一线生机。

连通着内城与外城的正阳门已经没有禁军把守,徐念念畅通无阻的抵达内城,街道空荡无人,并没有她想象中的车队,她好像来晚了。

也是,连徐泾的车队都走了,那些权贵应当更早就走了。

徐念念在街上穿过一座接一座富丽堂皇却空空如也的府邸,眼睛逐渐湿漉,脚步变缓,最终停下,苦笑,大概是老天知她这世辛苦,想提前收回她这条贱命吧,她所有尽力而为的挣扎,在命数面前都不过是蜉蝣撼树。

真不甘心呐,徐念念用手指抹走眼尾的泪珠。

街道太过安静,因此附近传来争执声时,徐念念听的格外清晰。

“走什么走,匈奴实打实攻破京城了吗?就当逃兵,您也不嫌丢人,我可不走。”

“禁军已经离开,你一人留在此地便是送死,徒劳送死就是你逞能当英雄的方式么?”

“呵!”

徐念念张了张口,又抬手捂住嘴巴,以免剧烈扑腾的心脏跳出喉头。

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看到了,就在左边街前,停着两架马车,在吵架的两道身影就跟命中注定好似的,是背对着她的!

徐念念屏息,刚刚杀人都没有这会儿紧张,她蹑手蹑脚摸了过去,不敢细看那两人,翻开其中一辆马车布帘,一骨碌爬进去,光亮片刻照出马车内陈放的杂物,在布帘落下后车内又变得昏暗,徐念念凭着感觉提起其中几个细软,整个人往地板一躺,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骨头都舒展开,她将几个细软往身上摆放,遮住自己的身形。

耳边吵架声止住,徐念念感觉马车一晃,有人坐上车架,那人似乎还不服气:“我不觉得是我错了。”

与徐念念在徐府深院常听到的那种男人世俗且浑浊的声音不同,这是一个颇具少年意气的声音,干净又清澈。

另一人声音则较老成:“你没有错,只是世上之事并非全部由对错这一把尺来衡量。你殒命于此,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猜出两人在争论何事并不难,无非就是这辆马车的车夫看不惯达官显贵们弃城而去,认为此举不是大丈夫所为,另一人则劝说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做螳臂当车之事。

徐念念阂起眼,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匆匆一瞥的朦胧背影,她想,这辆马车的车夫应当是一个善恶分明的人。

车架上的少年绷着面色没再回应,扬鞭抽马,马蹄才撒开,少年眉头一拧,扯停马车:“这马车重量不对。”

徐念念垂在身侧的手霎时间蜷缩起来,被他一句话吓得心砰砰跳,不是吧,只凭方才那样,就能察觉出马车有异样,这人莫不是神仙?

另一人催促:“没时间了,你别停车,离京后再说。”

还好还好,徐念念刚要松口气,眼皮上忽然洒落细碎的光点,外头的风声清楚起来,她心徒然堵到嗓口,无法呼吸,那少年将马车布帘掀开了!

逃亡

正值晌午,阳光丰沛,少年一把掀开马车布帘,风卷布帘,帘尾如波浪翻滚,光大赖赖的涌入马车内,爬上堆叠的杂物,穿过杂物之间原本黑暗的留缝,在徐念念眼上落下一道暖融融的光。

徐念念吓得眼皮闭紧,企图幻化作马车底的一块木板,或是杂物堆里其中一件不打眼的细软,被少年一块带走。可惜她只是普通一凡人,没有易形的法术,她只能在内心深处祈祷老天庇护,她好不容易才有了生的机会,少年可千万别眼尖瞧见了她,将她赶下马车,留在这座即将被叛军攻下的城中,那样她就真要殒命于此。

所幸那少年着急赶路,并非亲自翻查马车内堆放的行李,在另一人的催促下,少年打量几眼后便松开布帘,再度挥起马鞭:“行了,走吧。”

言简意赅四字,犹如世上最美妙的仙乐,徐念念如释重负,她适才察觉自己流了一身汗,浑身湿黏,头发贴在混着泥巴的脸上,外头裹着从家丁身上扒来的麻布裳,那家丁也不知多久没净身,衣裳带着一股酸馊味道,她都要被熏入味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徐念念虽是妾生女,但徐泾好歹是有名的富商,从未亏待过后院的吃穿用度,尤其是他好色,在女人的香膏粉脂、绫罗绸缎上出手阔绰。出生十四载,没有人教过她琴棋书画、骑射御礼,她什么都不会,唯一会的,便是梳妆打扮,她知道什么是被男人流连钟情的美丽,也精通此道,不想短短半日,她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覆地的变化,如今若是拿张铜镜给她照照,她恐怕都不认识镜中邋遢丑陋的人是谁。

从今往后就是一个颠沛流离的小邋遢了。

少年将马匹驶得飞快,马车颠簸,徐念念仿若海上一叶扁舟,遥来晃去,她每颠起一下,全身的骨头就会被马车底的硬木板硌一下,但她太累了,居然也不觉得难受,就这么蜷在杂物底下,头昏脑涨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马车外有过一阵吵嚷声,不多时便恢复了平静,应当是出了城。

她这辈子还没出过京城呢,也不知京城外的世界是怎样一番光景。

徐念念揣着包袱翻了个身,抻了下腿,绣花鞋踢到一硬物上,发出低沉的咚声,她霎时鼓圆眼,小心翼翼侧耳倾听一会儿,发现少年没有反应,皱紧的心松懈下来,又重新阂眼睡去。

也是,到底是在逃命,车夫哪会时时刻刻盯着马车里那一星半点动静。

一觉醒来,马车已经停下,四壁之内黑暗无光。

徐念念谨小慎微的躺了一会儿,见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才悄悄挪开身上摆放的杂物,坐了起来。

她饿的肚子疼,想寻点东西吃,又不敢直接出去,手指轻抚在泛凉的车壁上,摸到车窗边沿,小心捻起一指头高度,眼睛贴到窗缝下窥望。

外头没人,已经是夜里,远处隐隐有火光映出一片安静的木林。

徐念念有回听徐泾说起以前江南闹饥荒,穷苦的百姓会吃草叶,啃食树皮,再到后面甚至会捧土吃,过得比畜生还不如。

照此说法,草叶与树皮应当是可以果腹的食物。

这一刻,徐念念眼睛发亮,竟然觉得那片木林生的有些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