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1 / 1)

早川非常务实地回答说,这是事实。传统医学迟早被现代医学取代,西方早已经经历过一次。

云霞下了,说,经历过明治维新的民族,就是比戊戌变法败走北美的民族要务实的多。

早川说,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民族矛盾上,这样对谁都不好。

云霞越讲越来气,有些口不择言: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要吹捧一下你们著名的大东亚共荣圈?

早川知道这时候讲什么都错,便不讲话了。

两人就因这点事情闹掰,整整一周没有见过面,谁也不乐意搭理谁。

她这人,不生气倒罢,一生气,谁都不搭理。借口学校课多,周末也没有回家。

淮真回家呆了两天,礼拜天下午走时,阿福与罗文准备好的东西装了两只大口袋,几乎都是各种白菜芥蓝之类从中国运来的蔬菜。

罗文不停往袋子里装东西,嘴里念着:“不自己操持家务不知道吧?超市肉与鸡蛋都很便宜,六只鸡蛋十五美分,油三十美分一千克,肉也不贵,但是你们千万得洗干净了吃。但是菜又不好又贵,一颗白菜要八分钱。美国人不爱吃菜,这习惯很坏。肉可以少吃,菜可不能少吃。”

淮真一边答应着,看见那些东西仍有点犯难,因为今天她不乘电车回去,是黎红骑自行车来接她。她没有考上高中,所以暑假回去越南了一趟,这趟回来上护士学校,闲时帮家里跑跑腿,于是买了自行车,时常去学校接淮真一块儿去艺术大学找雪介。一旦有人体素描插画课,雪介就会叫上两人一起来课上观赏的俊男靓女模特赤|身站在讲台上摆出各种姿势,供教师讲课,或者供下面的学生绘画。这礼拜她也过来,因为护士学校飓风停课,几个人约好一块赖在家里煮牛丸火锅吃。

淮真想着,拎着这么多东西,让黎红骑车载她在三藩市这丘陵上山下坡,不知多累,便叫季姨不要再往里装菜了,说礼拜六再回来带去。

阿福一听她礼拜六才回来,立刻将一面一人高、气势汹汹的逼真大纸鸢从屋里拿出来,说是小六爷做的,叫她带上。因为听说飓风礼拜四晚上就来了,这嵌了鲨鱼牙齿的龙头纸鸢挂在窗户上,能辟邪镇煞用。

从前听惠老头说,洪爷在世时,请人给六个儿子各算过一卦,前五子都各有富贵之命,只有这个六子是个水卦,是个鲲命之鹏的奇士,命里有劫。真龙已去,如飞龙在天,如驿马星动。

又说洪爷当初决定去将小六爷救出来,也是因为这番话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

淮真想起那天在街头放纸鸢的洪凉生,恣意自如之间自有另一份乾坤气魄,倒像是真应了劫。

临出门,阿福想起来,又追到街上,问她礼拜五是否愿意回来一趟,因为六婶说的那个在海军陆战队的陈少功,告假回来,礼拜五到三藩市。

淮真说,就不去了吧?我自己都没捣腾好呢,想先好好念书。

阿福又说,那个男孩儿回来找你,你还会不会说这种话?

淮真有些无奈,说季叔,别提了……

阿福笑了,别人瞒得住,季叔瞒不住,谁不知道你每礼拜回来,好几次没有问出口,不都想问问我们有没有电话打过来找你?

阿福见将她说恼了,又说,别人来都来了,去跟着吃一顿饭,没事的。到时我叫他来花街找你,就说挂了个龙头那一家。你叫上云霞一块儿。合不合适,当个朋友也成。

淮真没有应,也没有拒绝。阿福帮她抱着一对东西,颠簸的出了唐人街,看着淮真坐上自行车才安心。

黎红看到那只巨大龙脑袋,一路上笑个不停,说要是给个白人看见一条东方邪龙,可不要吓死?

89.金钉6

西泽坐在舷窗边的位置, 看一名着白军装的乘务将一个拄拐杖的高个老太太扶进方形机舱, 舱门正式关闭。

一共两排的座位, 不超过二十名乘客。今天乘客尤其少,也许是因为飓风即将抵达西岸。

护士出身的女乘务顺着合拢的舱门钻进来,说, “不用担心飓风。我们会在五个半小时后准时抵达奥克兰。”

在这之前,他已经喝了不下三瓶依云矿泉水。最后一瓶被他揉成皱巴巴一团, 扔进座舱餐桌下的呕吐盆里。

餐桌对面的老太太看见他的脸色,关切地问, “需要将舷窗打开吗?”

他勉强一笑,摇摇头, 没有说话。

说话间,女乘务也走过来。地上没有地毯, 高跟鞋踩在金属上响声清脆。

“梅韦尔先生,”女乘务员核对了乘客姓名,关切地问他, “有什么不舒服吗?”

说话间,她一伸手,将舷窗拉带拉开。这是波音公司的第一批加压客舱,行驶速度远快于泛美航空普通客机。因此舷窗设计得很小,只从一个通气孔通风进来。

风从接近两万英尺高空挤压进来, 将他落在额头上的碎发卷过头顶, 露出整张涔了汗的苍白脸色。

神志也从这一刻回到他体内。

他宛如一个垂死病人在临终前突然回忆起自己平平无奇的一生, 回忆起了自己几个钟头前是如何从那所宅子出来的。

一些记忆碎片就在这个时候pop出来。早晨的时候, 汤普森走进屋,将他能回忆得起地方的现钞都整理出来,共计一千四百美金。煮鸡蛋的餐盘里出现了几截肉肠,不是那种指头粗细的西式香肠,而是烟熏猪肉肠。汤普森将现金交给他时看起来有些奇怪。他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阿瑟先生在花旗银行存放杂物的保险柜钥匙是不是一把红铜的?”之后他便走开了。他从来不自言自语。

下一刻他戴上那顶帽檐很低的黑色帽子与黑色凡立丁大衣,由露辛德挽着胳膊走出那所爬满常青藤的红色大房子,走进夜色的汽车里,一路驶离长岛,开往皇后区……一切都很顺利。仿佛是一场梦,他几乎是以自己的本能在开车没有撞车,谢天谢地!

此后,全身上下除了一千四百美金,他几乎一无所有,但是他自由了。

他发誓,他可以利用这短暂的自由争取更长久的自由。

他像一尾漂浮海面耗竭氧气的无鳃动物,要么永久沉没下去,要么打捞到暴烈的阳光底下。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对他进行终身裁决。他将自己全部伪装摘除干净任她宰割……给予他痛苦,给予他快乐。

天知道他有多紧张。

只要想起她,整个心魂都被搔动,控制不住的想要微笑。

舷窗帘子被悉数拉上,机上乘客背离太阳升起的方向,在两万英尺高空陷入酣眠。

前方目的地三藩市,一场飓风将从东南方席卷过去。

她现在在做什么?

·

飓风果然在礼拜四如期来到。礼拜四中午开始,渐渐有些起风的意思,所有学校都早早放课。

飓风期间,商店都不开门。下课后,淮真顶着大风与细雨去了一趟超市。货架上的东西几乎快被劫掠一空。剩下的东西都打了折扣,淮真买了两条的面包,一匣鸡蛋,两棵白菜与一块三寸半长的牛里脊,总共才花去六十五美分。家里还有些新鲜的蔬菜,即便煮牛筋火锅,也够五个人吃到明晚。

黎红买了一打OLDE ENGLISH 800啤酒,两人骑车返回花街时,风已经很大了,只好一人推车,一人撑伞,慢慢地走回去。到家时,一推开门,外头是狂风暴雨,屋里暖融融的飘着排骨汤的香味,淋得湿漉漉的两个人几乎眼泪都要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