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高头讲章似的,文绉绉一气,听得公主都有些不清不楚了,唯有梅姐儿在一旁憨笑玩起了竹马。
一席话说的,终于让晏清源展颜,含笑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三郎却也不问他自己说的对与不对,小身子郑重一拜,又走回屋子里温书去了。
见晏清源似乎很钟意小郎君们的表现,公主也跟着眉目舒展,却看他往外走去,着忙问道:
“不在家里用饭吗?”
满含期待的语气,晏清源听得出来,转头一笑:“我还有些事,去去就来。”
看那一袭磊落又清俊的身影,绕过花廊,一眨眼,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青翠流芳里头,公主回过神,赶紧让下人这就把菜肴备起来。
初二朝会一下,晏清源照例问候关怀小皇帝起居课业,小皇帝不耐烦,却也装的风平浪静,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
案上有近几日练习的大字,晏清源随手拿来品评,一眼认出这是在模仿谁的字迹,已经是五六成的像,楷隶不清的,却不道名,只赞一句带过。
君臣间的对话,味同嚼蜡,太后在一旁始终不发声,暗暗窥测着晏清源的神情,也一如既往的,实在瞧不出任何端倪,直到晏清源把大字放回案头,不知是碰了一下,还是怎的,惹的他眉头一皱,太后忙见机询问:
“大将军怎么了?”
迎上太后那双多情凤目,晏清源心底笑了一声,面上却如昔:“臣上元节遇刺,伤了手腕,当时未着意,不想其实是动了筋骨,到现在也没好透。”
陡然就提到了上元节,太后余光往小皇帝那扫了一眼,仿佛已经看见隐在袖中的手,又不觉成拳。
遇刺的案子,三司会审,最后只是随便惩处了司隶校尉监察不力的罪过,行凶的俱身死湮灭,算是不了了之,晏清源当初也无异议,此刻,忽又拎出来说……太后见晏清源还是了无端倪,一笑带过去,不等自己反应,已经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了:
“明日三月三,臣再去看看各项事宜是否一应备妥。”
邺城的这件盛事,小皇帝本不大多感兴趣,直到听卢静说了两回会稽的曲水流觞,才一发好奇之心,想着亲睹一番,也无不可,此刻,露出点真心的笑容,命晏清源退下了。
出了大殿,晏清源径直往省中来,昨天就得了信,遣出去的两部从事,已回邺都,没去东柏堂,先来省中述职,晏清源一到,施施然进来,众人目光齐刷刷的一聚,纷纷站起来见礼了。
晏清源颜色和霁,振了振衣袖,在主座坐定,把从事递上来的奏呈一抖,一行行的看了下去。
他看多久,台阁里就寂静多久,众人只有眼睛在动,都盯着晏清源的一张脸,生怕错过了他什么微妙的表情变化。
可至始至终,那张长眉入鬓,星目如漆的脸上,半点变化也无。
“妙得很,”晏清源手一扬,奏呈便一点不差地甩到了案匣里,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叩起指节,“一个定州的深泽县令,一个冀州的东光县令,一个巨鹿郡太守,太尉当作切瓜砍菜似的,说杀就给杀了,好大的手笔,”说着一笑摇首,“太尉的脾气,见长啊!”
晏清源脸上还挂着笑,其余人既不敢笑,也不便接话,唯有宋游道,毫不在意地捞起案匣里的奏呈,飞速看下来,十分坚决地告诉晏清源:
“北道行台滥用职权,跋扈其间,五州竟无一地方官员敢上折子弹劾,可见一手遮天到何田地,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早是高高一摞,大将军应立即召回百里子如,把他禁在省中,付于廷尉,等着下狱!”
左丞的手笔,也一样很大,三公说下狱就下狱了。
众人面面相觑。
晏清源不语,沉吟片刻,面色有些凝重,语气却轻飘飘的:
“备笔墨罢。”
只见他提笔埋首,刷刷几笔,不知写了些什么,又盖上了大将军朱印,火漆一封,随即丢给宋游道:“加急送过去。”
一时看的各人心思不定,外头抬脚又进来人禀事,正在恒州括地的徐隆之来了书函,把近日诸多事宜,一一给晏清源在信中做了详禀。
恒州最大的一户,便是晏清源的姑父--恒州刺史广平公库狄干,晏清源锁眉看了半日,这一回,倒什么也没说,还是随意把信函往案匣一扔,掸了掸衣襟起身,笑着对众人说道:
“明日三月三,诸位今天散班还是回去早备诗文的好。”
说罢噙笑仍端着那副清雅自若的神情又施施然去了,他前脚一走,“哄”的一声,众人立马把宋游道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左丞,你看大将军刚才是什么意思,真要把太尉下狱?”
“徐司空的信里,又说了什么呀?”
没人过问一直安坐其间的左仆射晏清河,晏清河也浑不以为意,将手头事处置好,到了散衙的时候,一声不响地出了宫门。
府邸落成,晏清河搬进了大半月,渐渐熟悉起各项开府事务,甫一进家门,那两个所谓绝色的丫头,早一边一个上来侍奉他更衣盥洗,其中一个,许是觉得热,衣领子扯的低,要露不露的,晏清河漠然瞥了两眼,忽把人一拽,就摁倒在了榻上,另一个见状有眼色的立马扭头去了。
这个唤作“凝香”的,两条腿娴熟地攀上晏清河腰肢,娇喘呼呼地就把红唇往晏清河眼皮子底下送,一时间,鸣咂有声,毒蛇吐信一般,没个片刻,晏清河似极不耐烦,手底粗暴,将衣衫一扯,长驱直入,只是猛灌,疼的凝香倒吸冷气,紧闭了眼受着,直到察觉出他动作一缓,才睁眼去瞧:
晏清河的目光却不在她脸上,凝香一个偏头,就看见了榻头摆着的木刻雕像,什么都齐全了,襟飘带舞,身形婀娜,就差个五官,空荡荡在那留白,不知是什么意思。
听闻是个观音,凝香心里惊诧,难不成他还想着去弄观音不成?真是造孽……
“啊”的一声惊呼,凝香思绪一下断掉,晏清河忽扳过她的身子,骑马似的,又是一阵狂浪,凝香再受不住,一个紧绷,昏厥了过去。
命人将凝香弄走,晏清河犹似嫌弄污了床榻,吩咐两个小厮进来,把榻也抬了出去,拿水洗了,在院子里头一劲暴晒去了。
阿六敦领人进来时,晏清河已经衣冠整齐,安安静静在窗子底下装起一副箭弩。
来人蓬头垢面,见了他,呼吸明显一促,只把怀中帕子掏出,毫不顾忌地咄咄逼问,声音因含炭明显伤了:
“公子从哪儿得来的这帕子?”
雪白的底子,绣着一茎出水的红莲,被几片浓翠托住,“兰亭”两字半掩在叶下,欲藏还露的,正是当初第一次见陆归菀时,捡到的帕子,晏清河回头冲他淡淡一笑:
“程信将军,看来是兰亭二字勾起了思乡之情?”
他这声调一开,来人便知坏事,却还是镇定不改,既然能寻到他的人,又拿帕子相引,此刻开门见山地指名道姓,程信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便也不惧他,大大方方把目光投了过去。
“我既然能找到将军,也就能助将军救回陆家小姐,手刃仇人,将军信不信?”
上来就开出最诱人的条件,程信不能不心动,略有愕然地看着晏清河,晏清河把箭弩一放,很有耐心说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除了我,你也无人可信不是吗?将军不赌一赌,一味蹉跎着,又有什么意思?”
程信坐在这,默默打探他半晌了,刚进府时,一抬头就看出了名堂,那么醒目的几个大字:太原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