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灰白,身形稍佝,面色素黄,夫子与田间老农并无两样。唯一的区别是眼神,夫子的眼神一直是很平静,但总能给人压迫感。
“进来坐吧”林夫子接过许应手中的纸包,这压迫感才渐渐消失。许应并未四处打量,夫子家自己已来过多次,空荡的木屋里有个小火炉,炉上壶水正沸,不过屋内的书桌和笔墨纸张很是应景,显得恬然。
“林夫子,小僧如觉,叨扰了。”小和尚随身旁椅子坐下,还是没念佛号。而且林夫子一点也不惊讶,只是稍微笑了下。这让许应更加惊奇,不过还是很规矩的站着一旁,静静听着这仿若老友闲聊的两人。
“不要紧,小师傅这半月来,可还好?”许应感觉林夫子很是神奇,小和尚这才第一次来拜访夫子,自己之前也并没提过小和尚。夫子怎么就这般问起?许应侧头看了看小和尚,再看了看夫子,觉得今晚的拜问估计不一般。
“这些日子,通过许小施主,小僧便明了林夫子你已经知晓小僧的事了。”小和尚看出了许应的好奇,缓缓的说道,“林夫子知道小僧从何处来,自然知道小僧该往何处去。”
“小僧此番前来,只为了许小施主。”小和尚指了指许应。许应眉头紧皱,很是不解。
“先喝茶。”林夫子抬手,不言其他,转过身去,先明火,点香炉,炉内只是一些细碎艾草,屋内便烟雾袅袅,熏香阵阵。然后拿出茶具,提起那壶开水,慢慢洗濯,再随后添半手茶叶入壶内,徐徐倾向杯口,三个灰色瓷杯内一片青湖,屋内多了一股清香。许应自此,喜欢上了如夫子这般泡茶,不急不躁,品起来的那阵浓香,从舌尖一直延展到了喉咙。
“夫子这茶很有魅力。”小和尚也是轻轻抬手,放下茶杯,脸上还是很安静。
“小师傅来,是我这茶。小师傅走,也是我这茶。”林夫子喝过茶的神色很好,笑着望向小和尚。
“夫子,那句空空如也究竟何解?今晚莫不是要把这壶茶给喝光?”许应始终觉得心里有个疙瘩,很想知道小和尚和夫子作何谜题。
“许应,你可体会这茶道?”林夫子似没听到许应的疑惑,只是站起身来,直直盯着他。许应这时候觉得林夫子看起来很高大,一点也不佝偻,眼神很清明,脸色也很平静。只是那种压迫感是许应从来没体会过的。
“熏香,歇茶,入沸止静,杯茶如湖,荡漾生情,其中自有韵味。老师这茶,学生不敢妄评。”许应父亲也爱茶,闲来温茶艺,事起独身行。许应忆起那个立志拜得王侯锦衣归的男子,慢慢的说出这些体会。
“这茶,如人,不过这茶道,终究是小道。就当是修身养性了。”林夫子坐下了,向许应点点头,还是一脸风轻云淡的笑。
“空空如也,这何须多解?这只是我自己的释解。”林夫子让许应坐下,才慢慢说道。
“我十岁求学,十五出门,二十求道,三十得入大同道之门,而到今日,已经年过半百,大同一道,我求解仍不得。只做空空如也。”林夫子语气很轻很轻。许应还是半知一解,林夫子求的是大同道,求举世大同,如今却执教山间。虽不知这几十载求道路多艰辛,许应还是能体会,林夫子心里肯定很苦,比这茶苦很多倍。
“你从允南来,自幼求学,我观你今日,是出了门。便到了求道的时候。”林夫子求道四十年来,虽未求得道,却是一个很不错的领路人。这是母亲许宋氏对林夫子的评价,许应很佩服林夫子,普天之下,潜心求道四十年的人不多,毕竟过了三十求不得自己的道基本就注定是安心守命,注定一辈子是泯泯众生。
“你只知求道,却不知何为道,如何求道。天下人都知道,欲求道,先出门。你今日是出了门,我也不问你是怎地出的门,出的是什么门。我便告诉你这求道一途。”林夫子又添上茶,品过一口,慢慢说着。
“道之一途,世人皆求。无论是田间林野,还是庙宇高堂。这求道之前,便得学以明道,是求学。道家佛说,儒经律令,能工巧匠,牧童老农,如此诸般,都是求学之途。求学后,方得出门,你既然出了门,就要潜心下来破关再入门,只有入了门,才算求得道。”夫子说完,也是有些唏嘘。
“夫子既入了门,为何未求道?”许应知道,不求道皆是众生相。可没曾知道求道是这般艰难。
“求学,出门,破关,入门,求得道。人的一生便是这五关,佛曰得五味,也是这五味。不过,就算没这齐全滋味,人生照样过。”林夫子没有开口,小和尚望着夫子徐声道。
“不论小道还是大道,皆是自己求得的道。只有求得自己的道,才能见着更广阔的天地。小师傅应该是近日入的门吧。我今日见着万道不同,普天无大同,便知小师傅是入门了,只是同我不是一门啊。”林夫子很是感慨,这个小师傅,的确叫人看不透。
“原来小和尚你是入了门。当真佛法高深。”许应这才悟透。
“小僧正是今日得以入门,方来拜问夫子。”如觉起身说道,许应也跟着站了起来。
“入了门好,可这求道,我也不解。小师傅你果真误来此了。”林夫子笑得有丝抱歉,也有丝自嘲。
“小僧既然入了门,便会去求道。今日来此,心事已解。就此告辞了。夫子。”小和尚起身稽首。
“夫子勿送”许应还是执弟子礼,神色恭敬的同小和尚往外走去。
“嗯。明日有事,不开课了。”夫子只是看了看小和尚就不再多言。在听到屋外轻轻的关门声后,仍是烧沸水,将桌上茶具细细的洗濯,提着凉掉的茶缓缓倒在院内竹林里。只是关上门,看着书桌上那副“天下大同”,不禁老泪纵横。
“小师傅,你说,我出的是什么门?你入的是什么门?”这句话,许应在回家时问了一路,可是小和尚始终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了笑。许应到现在还是很懵懂,求学和求道自己知道,这出门、扣关、入门又是什么?
“早点睡吧,夜色太晚,就不讲佛法了,明天夫子不开课,就同你补上。”小和尚还是不理自己,说完就回屋了。
“你出的是生门,我入的是空门。这就是缘分。”躺在木窗上,望着漆黑的窗外,小和尚没有说出口。
第三章 君莫归
“当知是见,非明暗来,非于根生,不于空生。”
许应一笔一笔将身旁小和尚讲的佛法书于纸上,字很工整,自己对练了十年的正楷很有信心,今日更觉得这字里行间有股子以前没有的韵味,很是满意。不过小和尚并不会夸赞,半个月来都是这样,今日也只是稍稍多看了看。
这时候,桌上豆灯青竹,窗外天明茶露。
“楞严经就不讲了,小施主同我一起做顿饭可好?”
许应很是诧异,自己怎么从昨天来救一直被小和尚给惊到,哪怕夜里梦中也在想什么是门,什么又是道。到了今天,眼前的小和尚居然要和自己一起做饭?许应很不解,这半个月来,晨起后一直都是他给自己讲佛法,等母亲从田间归来,母子二人才做好早饭。也就是说,小和尚再自己家白吃白住,饭来张口,这都快让自己习以为常了。
不过许应没有多想,起身将桌上收拾好,洗了手,转身到厨间。
“小师傅会生火吧?”
“会的。”
一顿早饭就在这不声不响中完成了。
“应儿做好饭了?今日田头多浇了两担水。”母亲许宋氏额头还有点点细汗,裤腿也有些微湿。
“娘你告诉我去担水啊,不是讲好的你早上只是去照看一下,农活让我饭后再去忙的么?许应很是心酸,连忙把面巾和乘好温水脸盆递过去。
“不是什么麻烦活,我一个人能行,应儿别担心。”洗过脸,许宋氏也很是欣慰。“一起吃饭吧,小师傅。”也不忘招呼小和尚一起用餐。
到吃过饭,许应也没提及这顿饭是他和小和尚一起做的,只是和母亲聊着一点农活和自己的功课。如觉也很乐意自己安静的听着这母子两的闲聊,这种惬意,真的会很难忘掉的。
“你昨日问我,我今日便告知于你。”许应刚刷好碗,母亲在屋内做些针织活,今日已经没农活忙了。正想着昨日的疑惑还不得解开,小和尚就主动说了出来,听也不称自己小施主了。许应搬来椅子,和小和尚一起坐下,脸色俨然。
“我不会讲太多,你出的是生门,我入的是空门。你也要记住,慎言。”如觉也很严肃,这出门和入门中间虽然隔着一道关隘,但这却是人最重要的两个命门,很需谨慎。本来自己是不愿告诉眼前少年的,毕竟,还是希望他不要迈进那一步,平凡就好。只是看到今天清晨的茶露,就知道,不得不说了。
“小师傅放心,我懂得。我也不多问做多想,趁着空闲,你再讲些佛法吧。”许应不知其中有何奥秘,不过,他深知“义至,不言。”自己本不是多言之人。
“我习佛法,不以正统居,皆是断章取义,你听我所讲,自己能体会就好,不可言传。”见小和尚表情穆然,许应重重点头。
“楞严经讲悟得本体,持之心戒,方休大定。这于你并不适宜,你只需记得日后不哪般佛法,都要保持心智清明,身清神净皆可,你自己的路,要你自己走。”如觉想起,自己师傅也是这般说的,他希望寒空寺能走一条自己的路出来,哪怕这条路,是死路。
“若从静来,动即随灭,应非闻动。若从动来,静即随灭,应无觉静。”许应盯着眼前这副字,这行书仿若天成,不带一丝圆滑,尽是银钩铁划,如同一条条摆动的小剑,剑气逼人,就快刺破素纸,穿过山间桂花,只上那云霄。这才是书生意气!笔墨吐莲花,书剑走天涯。从这一刻起,许应改了笔法,只因小和尚那一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