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我能去看看阿泓吗?”好了些,程清漪转过头看向守着她的保姆。她刚刚疼得失语,现在既虚弱又怨恨。“总不能他回来了,我便连看一眼阿泓也不许了?”

保姆不回应她。

“白日房门也得锁上么?”程清漪说话时语气愈发激烈,抓住了她的衣摆。“我就想看一看他,问问他昨晚做了什么噩梦。我是他母亲,我明明是他亲的阿娘……”

保姆嘴唇微动,面上依旧死气沉沉。

“夫人,这需要请示老爷。老爷说过,大少爷回来后您就不能随意外出了。”她停了一下,“不过老爷也说,每周五晚上的散步照常进行。”也就是在程清漪窗户外的那一小片花园里。

程清漪面部在颤抖。她像是从刚刚那场规模小到称不上歇斯底里的癫狂中清醒,说话的声音近乎嗫嚅。“……代我谢谢老爷。”粉末装的西药碎片从喉咙滑到舌面上,再随着张合融化晕开。

“还需要帮您请示吗?”

程清漪低头。“不了。”她轻声道,“阿泓平时也不是我照顾,我去看一眼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将怨恨埋进心里,直到听见保姆出门,落了锁。

程清漪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只是化成了一个精雕细刻的木偶。不过,也只是没有活气的木偶而已。

“哥哥,”另一边,阿泓则对江愖升起了好感。他年纪小,虎头虎脑的,面容看上去多继承了他那病弱年轻的母亲。眼下乳娘走了,佣人被他悄悄求这个很好的哥哥赶出去了。他凑近江愖的耳朵,笨拙又稚气地发好拖长每一个字的字音。江愖蹲下来,主动向他那里凑过去。

“你能不能,帮我和阿娘见面啊?”阿泓说,“爹爹他,他不让我老和阿娘见面。”他比了个很可怕很可怕的手势,“我昨天晚上,梦见阿娘被一只大大的狼叼走了。”

江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询问。“父亲不让你和阿娘见面吗?”

“嗯!”阿泓用力点头,“阿娘总是在那个上面,一个人,孤零零的。”他眼球鼓溜溜地转。“爹爹平时不让阿娘下来吃饭,所以今天早上,我一直、一直看着阿娘吃饭。”他比了个吃饭的动作。“阿娘好好看哦,就是感觉她好难过。”

孩子的话语总是天真的。“哥哥,爹爹总是让阿娘害怕,你去的话,阿娘会高兴吗?”他抱住江愖的手臂,“我们都是阿娘的孩子!阿娘非常非常地喜欢我,她一定也会喜欢你!”

江愖露出淡淡的微笑。“她喜欢阿泓更多,阿泓是幸福的小孩。”

阿泓用力摇头。“我不要!我要一样多!”他认真又执拗地看着江愖,“阿娘也一样喜欢哥哥,哥哥也要像我一样喜欢阿娘哦。”

江愖只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阿泓该睡午觉了。”他温和地说。门外的乳娘进来,搀着阿泓去小床上睡,估计要唱上几首摇篮曲助眠。

出了阿泓的房间,江愖在熟悉又陌生的屋宅里缓步走着,直到碰见那个将继母带走的保姆。一个长相甚至有些凶恶狰狞的女人,不像是只用来照顾人的。

“大少爷。”

“她怎么样了?”江愖问道。

“夫人犯了胃痛,吃了药,现在正在房间里面休息着。”保姆回答道。

江愖点头,目光若有若无将楼上某个紧闭的房门口看去。那里安静的像是个棺椁。

“母亲不出来吗?”

晚饭的饭桌上,江愖状似无意地问起。他的礼仪动作无可挑剔,做起来还极为优雅美观,让人看了很是舒心。“阿泓也一天没见到母亲了。”他不动声色地对身旁的阿泓眨了眨眼睛,“好歹也是一家人吃的第一顿饭。”

“……辉浓,你去叫夫人下来。”

那保姆应是,随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上楼。没过多久,那在房间里困了一天的女性便下了楼,穿的是朴素的烟灰色裙褂。程清漪一路微低着头,直到老爷说了声“坐”后才温顺地坐到饭桌旁,由佣人盛上一小碗饭。说来也可笑,但她确实没有一个固定的碗。

晚饭总算是热的了。程清漪小口小口吃,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只圆胖的小手。阿泓趁着老爷和江愖说话的间隙,悄悄捏住一尾虾丢在程清漪面前的小碟中。这不是她能用的菜色,而阿泓很机敏地收回油腻腻的小手,那枚虾也被面前装着菜肴的盘檐给遮住了。再看那阿泓,阿泓正一脸认真地吃鸡腿。老爷则在和江愖说那白家姑娘的事情,江愖听着。

程清漪抬眸,悄悄注意着周围的人,然后悄悄地夹起来吃了。在桌下,她轻轻地晃了晃阿泓的胳膊,得到饭桌上他的一个明显讨她欢心的鬼脸。她笑了,然后在老爷看过来时收起。

也真是从这一晚开始,每日的三餐她都能出来上桌吃饭了。不过总是老爷和江愖说话,偶尔会和阿泓说两句,她是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程清漪并不在意这点,她只是想看看自己长得很好的阿泓。

只是,偶尔在和坐在对面的那个继子眼神相交时,一绺莫名的微妙感袭上她的心。但她并不在意这个家除了阿泓以外的人,因此她只是轻轻地垂下眼眸,慢慢地吃饭,亦或是悄悄地和阿泓隐晦地交流些什么。他是个聪明又懂事的孩子,同时也是程清漪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与牵绊。

0003 第三回

程清漪站在窗边。她想看看那片花园,尽管她昨晚才去过。但美好的记忆总是难以维持,且异常的短暂,正如同她认不出花园里所有的花,花园里的帮工一个也不应答她的话一样。

但昨晚是例外,她遇到了继子。他很高,几乎将程清漪面前的月光遮了个严严实实。他告诉程清漪,她面前的花是晚香玉,寓意是“危险的快乐”。

程清漪没有回答他。晚风中,她在慢慢地向后退着,然后转身消失在拐角。她那日穿着件浅琥珀色的旗袍,离开时像只受惊了的小鹿。江愖并没有追来,不过第二天吃早饭时,程清漪看到他在自己眼前轻轻垂下眼眸,像是有些遗憾和失落地。程清漪移开目光,不去理睬他。若是很多年前,她或许会有所动容,但现在她的心冷硬得不行。

在窗边,她确实看到了花园,连带着青年的身影。他穿着西式的衬衣衬裤,戴了个金丝边眼镜,似乎闲时无趣地看着什么书。程清漪本以为自己已然忘却了曾经那段堪称生活在伊甸园的求学生活,却不由自主地想去看看他手中之书的书名。然而,青年似乎有所感地转过身,与她对上了视线。

程清漪立马离开了窗户。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低着头,将窗帘拉上了。于是,江愖便只能看到窗前笼下的一小片丁香色的忧郁,避之不及地在未被抓住之时便从指尖滑走了。

又是一个星期五,原本令程清漪感到放松舒适的花园散步,如今多了些未知的因素,让她产生了些不情愿与反感。她并不抵触与江愖的遇见,她抵触江愖对她流露出属于人的情绪,那是这个家里面不该有的且正在抹杀的东西。那些没有来头的善意与鲜活,仿佛她养了他不少的年岁。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程清漪感到怨恨。她在被这个家庭蚕食着身体与精神,他们却放她安宁都不愿意。

是的,他不放她安宁。程清漪看着眼前出现的青年。如果她不恨这个家庭,她或许能更平等、更真挚、更柔和地对待他。现在的她做不到。她只是阴恻恻地被包裹在在炮铜色的衣裳里,像只幽怨而饥饿的母蜘蛛一样吊在那脆弱的蛛网上。

“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江愖第一次听程清漪说话。清亮的,带着琉璃的剔透与清脆,铃声在他耳边轻晃着。明明只是声音,却好像透出香气。她已然很克制了,江愖知道这一点。眼前的女性厌恶自己。

“您在北平读过书吗?”

程清漪看着他。“是。”她惜字如金。

“在北平求学的时候,我在严济生教授手下学习过一段时间的文学。”虽然他最后还是学了商,没有按照严教授的建议读文学亦或是哲学。“他说过,几年前他有一个很得意的学生,然后给我看了一张合照。那似乎是您。”

程清漪的瞳孔微微动了动。“所以,你想做什么?求证吗?”她点了点头,眼眸中几乎是夹杂着带了血的泣意的。“对,是我。你看到的照片是我和严教授,还有其他几个学生出去办杂志做宣传时的照片。”

“然后呢?你还想要知道什么?”

“……不。没有了。”

程清漪没有再后退,只是慢慢向前走经过了江愖,然后从他身后的拐角离开。她感到了难堪。都说给别人看不堪回首的过去是羞耻的,但若是对比起现在的堕落、庸俗、碌碌无为而提起一度有过希望的过往,这种羞耻与愤怒是更深沉更足以杀死一个人的。程清漪觉得胃里在翻涌,直觉得恶心。但莫名其妙的,她想要笑。

她恨这个家。她恨得要命。

他想要做什么?看看有着相似起点的人是怎么走上截然不同的路,然后产生优越感?哈哈,那他确实应该感到优越。因为,连程清漪自己,都羡慕嫉妒得发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