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1 / 1)

幸存的人质有两名,林霜柏和安善,若当真有人教唆林朝一虐杀被绑人质,那么为什么林霜柏会认定那个人一定是自己而不是安善?安善同样有可能教唆林朝一进行虐杀行为,不是吗?

“的确,当时我跟安善都是法医系的学生,都掌握了最基础的人体结构知识,但,安善从小就善良正直,不存在任何性格突变的转折点,更重要的是我父亲不可能听安善的教唆。”林霜柏语速极慢,因为舌头和口腔内都是伤口的关系,他的咬字也不如平常那般清晰,“十几年前的经济案,我父亲是受害人之一。当年的经济案庄家是分了几个阶段对股市进行操纵,第一阶段主要是庄家吸筹,第二阶段是边吸筹边拉升,第三阶段便是边拉升边派货;往往到了第三阶段的时候,有一定投资经验的投资者都会忍不住在高位买入,因此当年,我父亲同样听信了他人之言,在高位买入并在最后因为没能及时跑路导致破产。而那个他人,就是安善的父母。他们身在金融界,利用各种内幕消息交易获利,却在收到关键风声时半点也没透露给我父亲,只顾注销自己名下投资公司断尾求生。我父亲破产后恨安家人入骨,绝不可能再听安善教唆。”

林朝一当年能发家,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跟安善父母那边的人脉资源搭上线,此后双方几次合作互惠互利也就开始往来频繁,然而商人重利轻情谊,所谓朋友也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合作伙伴,到最后终究还是只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只可惜林朝一没能看透这一点,太过相信安善的父母,以至于最后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仅凭主观判断你就排除了安善的嫌疑了?”沈藏泽承认林霜柏说的有一定道理,然而这在他看来并不足以作为林霜柏是参与教唆杀人的主犯这一推断的证据。

“我是林朝一的儿子,而且经过基因检查,确认我有遗传到精神病变基因,当时的检查结果证明,我在四十五岁前像我父亲一样因为巨大刺激而导致精神病病发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八。”将口中的血水咽下,林霜柏维持着仰头看沈藏泽的姿态,在阴影的笼罩下,他犹如是一个跪在受害者面前祈求原谅的罪人,“而安善,当时受到我父亲的严重虐待差点就救不回来,并且他没有任何理由或动机教唆我父亲去虐杀那些无辜的受害者,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没有犯罪,我怎么会那么清楚的梦见那些细节。”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受到噩梦的困扰,大多都是梦见回家路上被绑时的经过,哀求林朝一不要再杀人的片段,以及最后沈义向林朝一开枪的画面,直到王如意离世后,他逐渐开始梦到了更多过去这些年来都不曾梦见过的,被囚禁在地下室里时的细节。

“也就是说,你实际上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自己犯罪。”沈藏泽用遍布血痕的手卡在林霜柏脖子上,微微使劲收紧,“别人都在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却偏偏只想证明自己犯罪,林顺安,你的确是个疯子。假设你真的有第二人格,我不信你真的能隐藏整整十一年。根据我爸当年的查案手札记录,林朝一的作案虐杀分尸手法是突然改变并开始逐步升级,所以我跟他都认为,林朝一不是唯一的凶手,这个案子必然还另有隐情,因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不可能那么有条理的作案,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从毫无犯罪经验到成熟连环绑架杀手的进化,在后期的作案中甚至谨慎到警方费尽力气才从他最初的犯案、早期被害者身上找到的证据以及我母亲留下的一点线索追查到他的窝藏点。”

林朝一犯下的连环绑架凶杀案,被害死者总共九名,沈义和他都坚持认为,林朝一后期的作案手法改变突然且进化速度极快,很明显是有人从旁协助,安善是在林霜柏之前被绑架,而在林霜柏被绑架之后,林朝一开始升级杀人手段,虐杀方式也呈现出连环杀人犯特有的手段升级特征,从而出现后面五名被残忍虐杀并分尸的被害者,夏蓉蓉是第六名也是最后一个死者,林朝一尚未来得及进行分尸。

当时警方也不是没有往林朝一有协助者的方向进行调查,然林朝一在地下室被当场击毙后,上头下指示真凶已落网必须马上结案通报,避免引起更严重的市民恐慌,加上安善跟林霜柏获救后都情况不容乐观,依照医生判断两人都不具备协助犯案可能,在重重压力之下沈义不得不结案。

之后安善也曾接受过问询,并由心理医生进行诊断,从口供和心理医生的诊断结果看,安善是绝对的受害者,不可能协助林朝一犯案。

而林霜柏,在长时间的昏迷后苏醒,又因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得不住院治疗,加之期间又发生了被害者亲属到医院闹事甚至攻击了林霜柏和王如意等事件,警方在对林霜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保护和监视后,也作出了林霜柏并未协助过林朝一没有犯罪嫌疑的判断。

无论是林霜柏还是安善,当年都是经过警方确认不存在协助犯罪的嫌疑,所以即便沈义始终认为这不是案子的全部真相,在没有更多线索也没有新的嫌疑人可以证明沈义的猜想以及推断的情况下,沈义即使再不认同也只能接受结案的结果。

“我确信当年的连环绑架凶杀案另有隐情,但我对于你就是那个隐藏起来的罪犯这个自首持保留态度。你到底是不是多重人格障碍,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我也不会相信。我相信安善是清白的,也肯定林朝一有协助者,至于那个协助者到底是你还是另一个未知的第三者,我也一定会查清楚。”沈藏泽俯身,冷白的脸上没有怨恨,只有对某种信念与真相的执著,“在那之前,林霜柏,当好你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和我刑侦支队的案件顾问,你若真的因为杀人犯儿子这个身份而内心羞耻有愧,就更应该利用你的脑子去帮警方破案,抓住那些真正不可恕的犯人,解救那些受害者与受害者亲属。”

被沈藏泽揍的时候没有红眼眶,承认身份说出一切的时候也没有哭,林霜柏感受到掐在他颈间那只手的温度,眼眸中映出沈藏泽近在咫尺的脸,鼻间忽然一阵酸楚,热泪迅速湿了眼眶不受控制地自眼角滑落。

“沈藏泽,你不恨我吗?”林霜柏幽幽开口,脖子被掐让他发声有些许困难,眼泪无意识的不断淌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像现在这般狼狈,可此刻他却只想知道沈藏泽心里的想法,“无论我是否真的参与犯案,我父亲杀害了你的母亲是事实。”

“我的母亲是一名刑警,从她成为警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做好了随时为人民与国家牺牲的准备。”沈藏泽声线极淡,掐在林霜柏脖子上的手松了劲,表情冷肃而坚定,“我的父亲沈义,我的母亲和我,都抱着一样的信念成为警察。林朝一已经死了,恨你,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

既然选择了做警察,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直面人性丑恶与犯罪多年,沈藏泽清楚明白,法律的正义必须由执法者去维护实现,作为执法者,他同样有属于自己内心的正义。

怨恨责难其他受害者,对加害者的亲属实行连坐谴责与报复,这些都绝不包括在他内心的正义当中。

“林霜柏,我不恨你,也不会可怜你,接下来要走的路,真相和正义,我希望能跟你殊途同归。”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再漫长的夜晚也会有过去的时候。

当晨曦照入客厅在地面铺开大片微灿暖光,将占据客厅一整夜的昏暗寒冷都驱散,林霜柏也从书房里出来,半张挨过揍的脸在几个小时过去后显得比挨揍时更加惨烈,眉骨和颧骨都有破口,青紫的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嘴角和脸颊也都大片淤肿。

客厅里飘着刺鼻的烟味,沈藏泽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夜,也抽了一夜的烟,烟灰盒里已塞不下更多的烟头,茶几上扔着两包空掉且被捏得看不出原本形状的香烟盒。

沈藏泽眉眼间的郁色很重,垂在腿间的双手,右手背上的伤口处理过后贴上了纱布,左手则拿着翻盖打火机在指间不断翻弄。

哪怕晨光落在身上,沈藏泽身上仍旧覆着无法驱散的阴霾,看向林霜柏的双眸中盛满厚重的复杂情绪:“你今天去医院看看你那上了钢板的肋骨有没有事,还有这几天别来局里。”

林霜柏走到沙发旁停下,昨晚沈藏泽还是帮他后背上的伤口换了药,他撞到墙上那一下很重,原本愈合良好的伤口虽然没有明显开裂出血,但他体内还有固定肋骨的钢板,保险起见还是应该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沈藏泽。”林霜柏停顿一下,现在跟沈藏泽说话变成了一件让他感到很困难的事,当年他没勇气出现在沈藏泽面前,而今他也不知道坦白所有后应该如何跟沈藏泽说话,“如果你最近不想见到我,我可以”

“我不管你跟蔡局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但现在,先查清手头的案子比较重要。”沈藏泽有些不耐地打断林霜柏,事有轻重缓急,旧案要重启除非有新的证据出现,在真的找到新证据以前,他很清楚集中注意力调查当下的案子才是他作为刑侦队长该做的,“你现在这个样子,去警局让人看到了没法解释,要不要去大学是你的事,但局里,我不想让人误会,也不想在手上有案子时还要分神去跟蔡局解释。”

查案之外,林霜柏本就话少,被沈藏泽这么说完,他便又沉默下去。

目不瞬眨地注视林霜柏,那种总被迷雾遮挡看不透林霜柏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即使林霜柏此刻什么都不说,沈藏泽似乎也已经能知道林霜柏在想什么。

在客厅坐了一夜,也将思绪和感情一并整理,沈藏泽很清楚知道横亘在自己跟林霜柏之间的不仅仅是十一年前的绑架凶杀案,至亲之死犹如沉疴,无法治愈难以消弭,林霜柏对他愧疚大于一切,看不见的十字架一直都压在林霜柏身上,他不会也无法共情林霜柏,只是他也知道,林霜柏亲眼看见自己父亲杀害那么多人,无论林霜柏是否有分裂人格参与虐杀,恐怕林霜柏这一生都会被死亡、血腥、恐惧以及羞惭不安所笼罩。

“我接下来说的话,大概会是我活到现在为止最荒唐也最讽刺的话,但我这个人向来不喜欢逃避,所以我想了一晚还是决定要跟你说清楚。”沈藏泽起身走到林霜柏面前,已经沉淀的情绪异常平静,因为理清了所有,也接受了自己得出的答案,所以对他来说开口承认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我没跟谁在一起过,也没认真对谁动过心,读书时在荷尔蒙作用下对班上某个女生有过朦胧的好感,只是后来也再没那样的闲情逸致去动心思,这几天我抽空想了很多,说实话我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发生的,但我应该是对你有好感,也对你动了心思,所以不管你是林顺安也好,林霜柏也罢,我必须承认,我喜欢你。”

怔愣地看着沈藏泽,有那么几秒的时间里,林霜柏觉得自己并不能理解沈藏泽说的话。

或许在很多年前,他曾经想过未来某一天,自己能得到沈藏泽的一声“喜欢”,然而在绑架凶杀案发生后,他连沈藏泽的原谅都不敢奢望能得到。

因此,在听到沈藏泽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之后,涌上林霜柏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巨浪般铺天盖地而来要将他吞噬的悲哀。

也许“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对旁人来说是开始,可对他和沈藏泽来说,却是结束。

“能听到沈队这么说,我已经,很满足了。”扯一下嘴角,林霜柏试图强迫自己笑一下,却并不成功。

他所有的隐忍克制,所有的情感麻木,在沈藏泽面前都不堪一击,一旦揭开过去,林霜柏便连在沈藏泽面前堂堂正正的抬起头都做不到。

他就只是,一个罪人而已。

“其实我比想象中更轻易地就接受了喜欢你的事实,对我来说,这玩意跟性别无关,也不需要非得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个理由作为证据,但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沈藏泽能感受到胸臆间传来的刺痛,可他必须扼杀对林霜柏萌芽的感情,“即使对你动心也只能到此为止,我不会刻意疏远你,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既然没有最优解,那就这样搁置也是一个结果。”

“但或许,我并不需要有一个结果。”林霜柏字字苦涩,他太懂人性,也太了解人的心理,对沈藏泽来说,比起有结果,远离才是应该要做的选择。

“林霜柏,你之于我,是披着糖衣的砒霜,我已经舔舐了外面的糖衣,再继续下去就是让我服毒了。”沈藏泽知道,什么样的话最伤人,“你把审判你的权利给我,不代表我就要死在你手里也毫无怨言。我不想谈论仇恨或是父债子偿那一套,但我,绝无法跨过我妈的死和林朝一犯下的罪孽去跟你谈情说爱。”

哪怕都被困在同一件旧案中,他们的身份和立场也不尽相同,他们永远都会站在对立面,他们都是受害者,然而林霜柏的身上存在谁都无法抹去的原罪。

那是即使林朝一已死,社会大众和受害者亲属也不会放过林霜柏的原罪。

林霜柏是永远有罪的受害者,不会有人对林霜柏展示善意,在林朝一死后的十一年乃至往后的岁月,林霜柏能得到的都只会是怨恨与唾骂。

然而沈藏泽不会去怜悯林霜柏,能说出让他去找出证据证明自己犯罪的林霜柏也不需要他的怜悯。

四周空气寂静,熹微的光让沈藏泽一侧脸庞被镶上一圈朦胧的金色,眼眶尚未褪红,本就颜色偏浅的琥珀眼眸恍若琉璃清透,找不出瑕疵的脸上有岁月与历练无声锻造的坚忍不拔;与之相对的,是林霜柏的伤痕累累的侧脸,漆黑眼瞳深处年日斑驳,倒映出经年的隐忍与克己。

跟以正义与道德为一切准则,并将所有共事的队友视为自己一部分责任的沈藏泽相比,林霜柏的底色是自厌与极端的自我训诫,他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严苛的审视自己,给自己拷上无形的枷锁。

林霜柏往后退开半步,抹去不该再表露的情绪与情感,他长久以来跟罪犯打交道,直面人性之恶并深入研究犯罪心理如何产生演变,可以说,与善相比他更了解罪恶,双手握紧又松开,再开口声线已平静得再无一丝能窥见他内心的波澜:“我当年进入法医系的时候,当时的老师跟我说,所谓的替死者发声只是一种美化过后的说法,实际上,学法医就是在学习如何杀人,你必须清楚了解如何杀人,才能辨别死者如何被害。但我的父亲是杀人犯,并且,我的心理精神状态以及我的遗传基因都表明,我也有极大可能会是精神病患者,所以,我注定无法进入公安机关成为一名真正的法医。我也曾经想要成为警察,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个机会。我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我选择犯罪心理学,是我唯一可走的,能让我亲手抓住罪犯的道路。在我从警察大学退学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要你身边的位置,我想要的,只是在双手被铐上手铐以前,尽可能多的抓住那些试图逃脱刑罚的罪犯。我有一个跟心理变态犯罪者无限相似的大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了解罪犯的思维方式,你只要在我疯掉以前好好利用我去抓住犯人,其他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