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茶若是用来泡茶,不仅稀碎,泡久了苦不回甘,多泡几次还没味儿了。
王雍好?不容易把舌头牙膛上黏的茶碎沫子拾掇干净了,瞥见小案上还有?一碟子山楂卷,想来是预备用来佐茶的。他?便想着这茶难喝,山楂卷总难吃不到哪儿去吧?于是拿帕子拭了拭手,随手捻起一个来,预备与林闻安边吃边说。
他?早年?出身微寒,不仅当过流民、要过饭,还有?数年?都卖字为生,是穷苦过来的。
他?若是在外还会端着些架子,但在林闻安面前便没有?这般讲究。毕竟当年?他?科考时困顿得每日只?能凉水就粗面馍馍,差点饿昏在考棚;换下来的衣裳总是补丁叠补丁,穿的里衣正好?在臀上破了洞,他?媳妇还明晃晃给他?缝两块花布,花哨颜色透出外衣被人笑?话好?久;还有?头一回入大内参加殿试时,太?紧张了尿急,进?宫里的茅房解手,内侍端给他?一盘枣,他?虽奇怪为何要在茅房吃枣但不想浪费,不仅把枣兜着走?了,后?来还真给吃了。
这些糗事林闻安都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在他?面前,王雍倒是不在意什么礼仪风度。
今儿他?一出宫换了件衣裳便直奔林闻安这儿,午膳都没吃,现在喝了他?两杯苦茶,更饿得慌。
“我今儿虽是微服而来,但其实?是带了官家的旨意来的。”王雍说着,顺手将那山楂卷搁进?了嘴里,本想继续往下说的,结果下嘴竟然没有?咬动!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山楂卷也在他?口中进?退维谷,他?瞪着眼,这山楂卷怎会如此硬?
山楂糕不都应当软糯香甜的吗?
只?好?用力再嚼了几下,谢天谢地?,这东西终于软了些,再嚼,他?嚼嚼嚼。
老半天,他?好?不容易咬下来一块,还没高兴,得,又?黏牙上了。
王雍想不动声色用舌顶下来,但努力往后?牙槽够,又?死活够不着。他?一口气憋住,看向了坐在对面,正目视着他?,一脸无辜地?等着他?往下说的林闻安,愈发气不打一处来。
他?再次那手指激动地?指着他?,抖啊抖的。
林闻安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隔了会,王雍又?喝了两口苦茶,他?的牙总算得救了,长呼出一口气,那吃了一半的山楂卷也不敢再碰了,连忙搁在桌上,步入正题:“我来没有?旁的事儿,是官家有?意命你接手军器监里的火油作,让你研制攻城用的猛火油炬。”
王雍说着,竟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密密麻麻写了字画了图的卷轴来,一脸严肃地?递给他?:
“官家已在军器监分设了十一个火器营作坊,寻了些炼丹的道士、一些铜匠铁匠、还有?好?些账房,专司些火药、冶金之事。如今有?了些成果,但进?展颇为缓慢。若是不能研制出更厉害的火器,待过几年?辽国叫金国灭了,官家忧虑,金人必将矛头对准我大宋。而我们若是无能全胜速胜的把握,仗打得越久,百姓越苦,所以,必须得有?火器。”[注]
林闻安暂未表态,只是先接过来细看。
如今军器监在研制的“猛火油矩”,是一种以熟铜锻造,以储油仓、活塞与喷口三部分组成的烈焰喷射弹药,小兵卒通过杠杆加压,能将储油仓中炼化?过的石火点燃经喷口雾化?,瞬间形成能达数丈长的烈焰,且能燃烧长久,且猛火油一旦沾了身便难以扑灭。
前些年?这东西便曾用于郗将军与辽军的澶州之战中,能烧得辽人冲锋时人马俱烬。[注]
但这火器一直有一个致命缺陷,它极为容易回火自焚,很是危险。每次使用,扛着此火器的宋军士卒时常是怀着必死的决心冲入阵中与敌人同归于尽的。
如今宋军虽有?此利器,却不到要斩旗先登等危急时刻,皆不敢动用。
“耗费如此大的心血与财力,又?历经千辛万苦才研制出来的东西,却成了半吊子似的鸡肋。”
王雍也叹息着摇摇头,“如今军器监中的官吏工匠皆束手无策,官家思来想去,觉着能做成此事的人,或许便只?有?你了,这才叫你回来。”
听完后?,林闻安也看完了,他?将那图纸一卷,重新还给王雍,出言婉拒:“是官家高看我了,我读的是四书五经,考的是进?士科,没当过道士更没炼过丹,不通行军打仗之事,更对猛火油一窍不通,官家叫我做这个,我实?在无从下手,不敢轻易应允。”
这不算推辞,的确如此。
但王雍没有?接,反将图纸推了回去,看着他?,忽而没头没尾地?接了句:“今日,邓长兴已被贬黜出京了,邓胜之父也查出贪腐,被贬为平民。耿相因内帏不修被官家下旨罚俸三?年?,这些事,你应当已知晓了吧?否则怎会专门候着我?明止……你的气还没消吗?姚博士卒中染病也着实?叫人料想不到。他?之前虽只?当一九品博士,但我也常在沈记遇着他?,他?每回都能吃一大海碗的汤饼,面色红润、龙行虎步,即便身居卑位,但每月都还能写数封奏疏上奏,专门弹劾国子监中风闻的不法事。人瞧着精神好?得很,我也时常过问他?那堂侄子姚季,听他?说起来,姚博士日子过得也安稳,谁知突然会如此。”
毕竟是好?友的先生,王雍即便繁忙也还是有?所关切的,但姚启钊是个太?过正直之人,大事小事只?要是他?见过的不法事,都要弹劾,他?的奏疏都积了一摞摞了。官家看是看了,大事便处置,小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中搁置,时日久了,通通拿去烧火。
官家有?些烦姚博士,念在林闻安的面子上没有?申饬过,王雍也是心知肚明的。
林闻安摇摇头,这些他?都知晓,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问更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况君为臣父,他?又?能问什么……他?有?些意兴阑珊地?转过头。
今日日光太?盛,刺目难忍,他?又?戴了叆叇,因此眼底的情?绪便都掩藏在了水晶镜片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隔了会,才平静如波地?道:“君是君,臣是臣,我怎会有?气?不过是残躯一副,不知还有?几年?能活,真的难当大任罢了。”
见林闻安如今削瘦病弱的模样,风吹拂动他?身上的旧衣,好?似也吹动了这七年?孤凄的岁月。
当年?那意气风发顶着天才之名入侍东宫的少年?郎,却终究落得个尘满面、鬓如霜的下场,如何能不叫人唏嘘?
不怪林闻安,若是他?,他?也早一蹶不振了!
王雍深深叹了口气,想到离宫前官家对他?说的话,心想,还真是叫官家料准了,林闻安聪明?*? 绝顶却与他?先生一般是个倔驴……不过驴子再倔也有?法门,他?劝不动的,便只?好?搬出官家来了。
于是清了清嗓子,那张老农夫的脸也渐渐正经起来。
“明止,官家有?话要对你说。”
林闻安抬眼看他?,眼里一片明净,静得像一汪深邃的水,看得王雍都有?些赧然。觉着自己嘴都还没张,便什么都被他?看透了。
即便什么都明了,他?轻不可闻地?喟叹一声,庄重地?整理衣冠,起身行礼,撩起衣袍叩首下拜:
“臣林闻安叩首聆听圣谕。”
王雍也起身正衣,双目郑重地?望向他?。
冬日的风忽而高扬起来,吹动着庭中那棵老柿树光秃秃的枝丫,一阵沙沙作响。
“明止,朕记得,当年?殿试时,先帝曾问你为官入仕的志向,你说虽是贫寒微贱之躯,亦愿为大宋的国泰民尽一己之力。如今你可还记得这句话?昔年?朕身边的东宫旧臣已凋残死尽,仅剩你一人,朕实?在已无人能托付。但此番召你回京,却并?非为了朕,是盼望你不要失了当年?意气,能振作起来,为国、为民、为我大宋铸剑!”
王雍说完,林闻安仍伏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他?赶忙将他?搀起来,拍了拍他?的衣袍,又?温声道:“话已送到,我便先告辞了。这包袱里,是你的官服官帽与官印,官家嘱咐我一定要带到的,我便也放在此处,你自己好?生想一想。”
顿了顿,又?听他?发自肺腑地?说:“明止,说起来你也才二十几岁,难道你真的要在这小院中蹉跎后?半辈子?若是姚博士清醒,他?也不会期望你如此颓丧、自轻自贱。不提其他?,即便只?以友人的身份而言,我依旧希望,还能有?在朝堂上再见你的那一日,我等着你。”
林闻安一言不发。
王雍拍了拍他?的肩,走?了。
他?走?后?,林闻安又?独坐了很久,才打开了王雍留下的包袱,里头果然整整齐齐地?叠着一身簇新的绯红官袍,乌纱帽旁,还有?一块眼熟的金质令牌,翻过来,已经磨损发黑的山水祥云纹样之中,还清晰刻有?“端本宫出入”几个字。
他?将手抚上去,似乎还有?污浊血迹残留在那刻字的一笔一画中,这是他?当年?重伤离京之前,托王雍交还给官家的东宫禁牌。
那时,他?腿骨尽断、眼不能视物,已存死志,也以为自己一生再也不会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