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如?意弯起?眼一笑,不是昨日那种半截的怪笑,而是毫无芥蒂、酒窝深深的笑。他愣了愣,真被她弄糊涂了,她昨个不还是避他如?蛇蝎?怎么今日又突然愿意亲近他了?
那颗狮子糖不由分说被塞到?了他手?里,女孩儿暖和的指尖也?在他掌心?划过。他低头看了两眼,弄不明白,到?底还是塞进?嘴里吃了。炒过的花生香气裹在浓浓的糖味儿里,很香也?很甜。
虽不大爱吃糖,但这糖吃起?来不腻味,甜得恰好。
但他心?里还是摇头。
跟月月一样,女孩儿的心?思可真难猜。
骡车在人流车马中蠕蠕而动?,好似老龟爬坡,一步一歇,好容易捱到?兴国寺。姚如?意坐得屁股都麻了,心?里想着,便?是下车步行,怕也?早到?了。
兴国寺山门前已经停满了各色车马,丛伯让姚如?意等人先下车,先去逛去,不必候他。他雇的车太大,得拉着骡车到?远处去寻一寻,瞧瞧可有个空当能把这车塞进?去。
丛伯刚走没多久,刚进?寺来,姚爷爷又红着脸小声羞臊地说,他要去茅房。
方才?许久没尝过酒滋味的他,没忍住,一口?气喝了两缸杯的酒酿圆子,喝得满肚子水,这下内急了。
好在林闻安跟着一道来了,姚如?意便?留在山门附近等候,由着林闻安搀着姚爷爷找寺里的和尚借茅厕去。
等人的工夫也?不闲着,姚如?意正好在这周遭踅摸踅摸,看可有什么新奇小物件,能摆在自家铺子里卖。她如?今开铺子开得有些魔怔了,出?门见着个什么东西,头一遭想的必是:这物件若摆在她铺子里,不知有没有销路?
两廊下的摊子挨挨挤挤。东边有卖绫罗布匹和卖绒线的老婆子,她膝头放着个笸箩,一点点把红的绿的丝线缠成小团,旁边立着个竹架,挂着几串米珠银饰,不少小娘子聚在那儿挑头饰衣料。
还有卖素饼、茶汤的,转过南角,一溜儿摆着卖瓷器的摊子。
姚如?意不敢走远,只在近旁看,惊讶的是这么早便?有人卖年?货了,这不才?刚进?冬吗?一块块桃符、灶君像、门神像摊开在矮桌上,四下墨香盈人,写桃符的老秀才?握着狼毫斗笔,一边写出?入平安,一边写新年?纳福。摊子边上还堆着些芝麻秸,捆得整整齐齐,一捆几文钱,这东西过年?时铺在地上,踩起?来噼啪响,图个“节节高”的吉利。
见不少人买,姚如?意便?鸡贼地想,日后叫阿爷没事儿也?写些桃符啊、画些灶君像来卖,她岂不是只要出?个纸墨的本钱就行,稳赚不赔啊!嘿嘿。
一扭身,卖卜的假瞎子敲着云板大步流星路过,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草靶子在人堆里四处转,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亮的糖衣,引了一帮小孩儿吸溜着鼻涕追在后面。
寺里还有一只狸花猫,竟缩在焚香的大炉子底下打盹,被烫得脸黢黑,胡须也?卷曲,和尚气呼呼地拽着它尾巴拖出?来,还不愿意走。
寒风依旧呼呼地吹,但人多挤着,好似也?没这么冷了,姚如?意回到?原处,在一家茶汤摊子边上坐下,蹭着人家暖暖的炉火,撑着下巴,含笑望着这四下里讨价还价的热闹、挑挑拣拣的欢喜,觉着自己也?被暖呼呼的人气儿包裹着,很舒服。
正贪看这人间百味呢,眼前忽而停了好几双脚。一抬眼,中间是个鲜衣着锦的少年?郎,有点胖,身后围着几个豪奴,都不认得。
“哟,这不是姚家小娘子么?怎的独自个儿在这儿?听闻姚家小娘子竟干起?了引车卖浆、炙肉沽货的营生,今儿来这兴国寺,莫不是也?是来支个摊子?*? 卖浆水的?啧啧,你这一日能挣几个铜板啊?当真是叫人可怜!如?今成了商女,又曾退过婚,往后怕没什么官宦人家肯娶你咯?”
那人一番冷嘲热讽,又斜着眼冷笑:“当年?你家当街打我阿兄的威风如?今哪儿去了?看在当初差点就要成了亲戚的份上,要不要施舍你几个银钱?哦对了,我听说你那老不死的阿爷傻了?这可真是报应啊!哈哈!”
起?初他嘲讽摆小摊的事儿,姚如?意并未立刻搭腔,只是平日里俏丽讨喜的眉眼此时格外?的清冷。
她心?里正冷静地盘算着利害。原主深居简出?,记忆里自然没这人,她连未婚夫邓胜都没见过,何况眼前这个口?称“阿兄”的,但听下来,此人必是邓胜的弟弟,却不知是亲弟还是隔房的。
此人出?现后,她便?理智地评估了一下这邓家的底细。
之前邓家会和姚家定亲,就是因?为两家还算门当户对,邓家家境较为殷实,但官位较低,邓父是八品的“监纲官”,是负责漕运监押、协调补给的小官,位卑而油水多、人脉广,听闻邓家便?是因?此依附上了计相耿忠明的。
那邓胜当年?也?不是正经的进?士,而是通过了明经科的医专科试和“太医局试”,选上了从九品的医员。
彼时姚爷爷尚在国子监祭酒任上,媒人来推介这门婚事时,他为求谨慎,特?意借故往太医局相看过几回。见邓胜生得白净斯文,有小内侍递茶都会温声道谢,虽也?二十来岁了,年?纪稍有些大,但听闻之前一心?苦读没有纳妾,屋里连个通房也?无,十分洁身自好,便?有些合心?意。
最要紧的是,邓胜的娘前年?病逝了,家里只剩下邓父的两个老姨娘,半仆半主的,孙女儿嫁过去不必伺候婆婆。姚爷爷念着孙女儿性子软,这样也?能省了婆媳龃龉的烦难,心?里便?又许了三分。
邓胜也?一直都没有露出?马脚,邓家六礼行得很体?面,逢年?过节也?总遣人送些时新料子、钗环胭脂的,当时人人都说是一桩好婚事。谁承想定亲才?过半年?光景,姚爷爷便?听同僚悄悄说,有人撞见邓胜狎小倌,要他留心?。
老爷子起?初还不信,自个偷偷去怜子巷蹲守,这下好了,亲眼见着了,那真是……鸳鸯帐里红浪翻,一掀被子,两只鸯。
姚爷爷眼里素来不揉沙子,何况这已不是沙子,是把他当傻子!当即挥起?砂钵大的拳头冲上去,把伏在底下醉醺醺的邓胜拽出?来了,光溜溜拖到?街上就开始打。
这一打,邓胜门牙掉了俩,名声也?坏了,官自然当不成了。邓家折了颜面,自此与姚家结下死仇。听说邓胜出?事后立即被邓家送到?南边去了,只怕此时已改了名字,另谋出?路了。
可姚家,却还是不免受邓家的诽谤和侮辱。
以上,全是俞婶子和其他婶子嫂子聊八卦时零碎提过的。自打她开了小卖部、摆上几张小凳小桌,左邻右舍都不在程嫂嫂家门口?闲话?做活了,齐齐提着针线篓子、鸡零狗碎,每日都到?姚如?意家门口?汇合。
于是姚如?意听了好多八卦,每日都听得两眼发亮、津津有味。
当然也?有她家的八卦,有一回讲到?一个叫邓长兴的可能要升六品的“粮料院监官”了,俞婶子边说边看她一眼,姚如?意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听到?婶子们马上又替她啐邓家人杀千刀的,才?恍然是谁。
邓长兴是邓胜的叔叔。
看来邓家必是有人真升官了,不然眼前这位怎会如?此嚣张,光鲜亮丽地来她跟前撒野?而且他竟认得她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升官那么简单。姚如?意仔细打量他一眼,忽然发现他腰上就挂着国子监内监生的丁字号牌。
她回过味来了,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三姓家儿的邓峰?”
怪道这般跋扈,又怪道认得她、知晓她开了铺子!原来这人就是那个耿相家、把耿灏气成河豚的新儿子,外?头都在传他是“三姓家儿”,因?为他们家巴上耿家之前,先巴上的是漕运司发运使,认了人当干爹的。明面谁也?不说,但背地里都笑话?他家升官,要么靠认爹,要么靠女人。那就明了了。既然邓胜亲娘已逝,便?不可能嫁给耿相。
这人应当是邓胜的堂弟!
“三姓家儿”这句话?堪称绝杀,邓峰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身旁豪奴也?十分忠心?护主,污言秽语劈头盖脸泼来,声浪愈高,霎时引了一圈人围观。
姚如?意原先心?里想先忍下这口?腌臜气,回头再细思量的,偏眼前这些人骂完她还要骂姚爷爷,什么“老不死”“假清高”“傻了活该”全往外?蹦。
骂她如?何就算了,竟然这样骂一个老人!
她实在忍不下去,今日算她出?门没看黄历,倒霉得很,早知道要把大黄带出?来的!
眼角余光扫过,茶汤摊主正抱着钱罐子往旁溜,生怕惹祸上身。她扭头对那摊主扬声道:“抱歉,借用一下。”
摊主与眼前的邓峰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姚如?意已经从炉子底下抄起?通红的火钳,冷冷一抬眼:“你们说够了没有?”
钳头火星子簌簌往下掉,滚烫的火钳差点戳到?鼻尖,邓峰脸上一愣,没想到?传闻中被懦弱无能被他家骂了数年?都不敢出?门的姚小娘子,此时居然敢用火钳指着他!真是长能耐了!
那人身边的仆役顿时要冲上来夺家伙,姚如?意反应很快,反手?便?将火钳敲在那厮手?背上,烫出?个油泡,厉声道:“你动?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