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脆嫩嫩的,像春日破土而出的小笋。
“还有文书没写完,如何?走得?咦,你爹竟已写完了不?成?”孟庆元提到繁杂的公务便头?疼想叹气。谢祁与他、尚岸、宁奕是?多年同窗也是?同榜同年,尚岸外放江南,宁奕原也是?外放,但他没当两日官便受不?了官场那乌烟瘴气、论?资排辈的风气,潇洒挂冠而去?,如今正周游天下、发誓要吃遍天下美食。
去?年来信说竟到了京东路,现?也不?知?怎样了。
唯有他与谢祁最?有缘分?,一齐分?到学士院为官,也算有个照应。但谢祁比他聪明多了,字又写得好,写起?文书来胸有成竹、一气呵成,是?从不?必如他一般在衙署里点灯熬油的。
果然,舒和仰着小下巴,骄傲地说:
“我爹早写完啦,还帮其他叔叔们?抄写呢,如今都抄完了。”
孟庆元顿时郁卒。
桂州大疫的消息其实十多日前便已传到了官家御案,只是?如今才散到百姓耳中。官家接连下旨派遣太医局的几十名御医赴岭南道,又罢冬日宫中节庆宴饮,拨内藏库银钱赐药往桂州。这些谕旨前些日子便已如雪片般飞到学士院,他日日抄写急召分?发各州府,连着在值房里住了十余日没归家了。
今日要抄写的文书也极多,官家要向各地民间募集擅长伤寒瘟疫的医者,重金召其入岭南救民,还要求桂州各地僧院道观设立病坊、居养院隔离病患,道医不?分?家,许多道长都通晓岐黄之术,正好能兼具治疗与收容。
这是?系千万性命的大事儿,他与同僚们?今日手快抄断了也不?敢耽搁一刻。幸好他今儿连午膳都没吃,抄了一整日,马上要抄完了。
但看着舒和那软糯团子的乖巧模样,心里又止不?住喜爱她,便又耐心温柔地蹲下来与她闲聊:“对了,你阿兄呢?你们?兄妹俩不?是?总形影不?离的,今儿他怎么没来这儿耍?”
“他跟我小汌叔去?大理寺耍了,说是?有难得的茶卤鸡子儿吃。”
“那你怎不?去??”
“茶卤鸡子儿有甚么稀奇的,连我唐二叔都会做。再说,砚书叔又不?能进宫,只能候在东华门外头?。我若去?了,不?就没人陪阿爹当差了吗?那阿爹一整日伏案忙碌,也没个人给?他倒水取点心,可多孤单啊!”
孟庆元胸口又中一箭。他只比谢祁略小个几岁,如今还没成亲呢。爹娘为他相看了几个人家,他全不?愿意,他娘常骂他到底要娶什么天仙?他也不?敢回答。这段日子每逢休沐回家,都要被爹娘拧着耳朵唠叨,惨矣。
如此想想,在值房里忙碌也不?错。
他心碎又疼爱地捏了捏舒和的包子脸,多好的小棉袄。
每回见到舒和,他便想成亲生子,但只要一回家,见了家里他爹打他弟弟、娘打他爹的狗飞驴跳、争吵不?休,这念头?又叫打消了。
“孟三,还不?走么?”谢祁与主官略说了几句便也走过来了。
此时已上灯了,一盏盏黄纱宫灯下照出细密的雨丝,天地昏暗,但谢祁转身从弥散廊中的雨雾中行来时,却?叫人眼前一亮。
风动衣袂,只是?素淡无补的宽袖青色官袍,都叫他穿得风骨峻拔。
孟庆元摇摇头?,站起?身来,笑道:“反正我无家室,将今日与明日要整理成册的文书规整清楚再走。省得冬至后休沐归来手忙脚乱,你与舒和先出宫吧,雪天黑得快,别再耽搁了。”
而且……他若是?回去?太早,他四弟怕不?是?又要吃苦头?了,还不?如晚些好,爹娘歇下了,他偷摸进屋睡下,还有一夜清静。
两人极为相熟了,谢祁问过需不?需他帮衬,被孟庆元拒绝后,便没什么说的,上前拍了拍他肩头?:“后日见。”
孟庆元摆摆手:“去?罢。”
舒和却?没急着走,伸出短胖的手,将身上挎着的小菱角包翻了又翻,翻出块龙须糖,抬手要递给?孟庆元:“孟三叔,给?你吃吧。”她扬起?小团子似的小脸,一本正经地嘱咐,“垫垫肚子。”
孟庆元心中一暖,郑重接过来,微微拱手行礼:“这厢多谢小娘子了。”
舒和这才弯起?眼笑,与他挥手作别,便扭身拉住谢祁的手,跟在两个撑伞提灯引路的内侍身后,蹦蹦跳跳地出宫去?。
孟庆元望着父女俩身影消失在朱红宫门外,剥了糖塞进嘴里,又回文书房里忙了半个时辰,才回值房换下官服,饥肠辘辘地离宫回家。
大内虽小也是?五脏俱全,学士院在皇城西南角,在右掖门附近,与枢密院只隔一条宫巷,出宫倒也十分?方便。
在宫门处领回了自家的驴,这驴老了,性情总算温顺了些,却?还是?爱放屁,且放得更响更臭了!孟庆元抚着驴颈鬃毛,听它屁股后头?噗嗤噗嗤响,叹气道:“哪个小黄门又不?听劝,给?你喂豆子了?”
老驴无辜地咴儿咴儿叫了几声。
多年相伴,孟庆元早不?忍心骑它了,只叫它驮着自己的褡裢,自家撑了伞冒着雪一路走。经了御街往西,再经兴国?寺走上一刻钟,便能到国?子监夹巷了。
此时天已黑透,雪也愈发大了,巷口厢军的值房都点起?暖融融的炭炉子了,各家的灯笼一团团地照亮着小巷。
孟庆元牵着驴与值守的厢军颔首为礼,对方见了他腰间悬挂的鱼袋,又举着烛台看清他的脸,一拱手,便退了回去?。
这时早过了国?子监散学的时辰,又落了雪,巷子里本该冷清的,但空中却?弥漫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竟还有不?少青衫学子逗留在巷子里,三三两两的,手里有的举着串了肉肠的长竹签,有的手里抓着个油纸包,里头?是?个馅料全铺在外头?的奇怪“露馅”三角饼。
众多学子们?你争我抢,边吃边闹地从一脸疑惑的他身畔经过。
孟庆元除了舒和给?的一颗糖,一整日没吃东西了,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被这满巷子荡漾的肉香油香饼香迎面?一扑,五脏庙全揭竿而起?,他不?由牵着老驴边走边伸脖子张望,终于发现?了热闹的来源国?子监后门附近聚着好些人,屋檐下有两盏灯笼在风雪中微微晃动,仔细一看,好似写着“姚记兴隆”四个字。
姚记?姚博士家?他家什么时候开了食肆?!
惊诧又好奇,孟庆元忙把噗嗤噗嗤放屁不?停的老驴随手栓在家门口,自个先不?进门,快步往涌动的人群中探看。
就在他匆匆冒雪往姚家去?时,愈发凄迷的风雪中,津渡水门外,高?大的纲粮船终于在结了薄冰的水面?上,一艘艘排队靠岸卸粮。
林家的内知?管事丛伯提着两壶热水,从船舱底部的锅炉房走向上层的舱房,一进去?便激动地对屋内的青年唠叨道:“二郎,总算到了!咱们?的船排在第三十号,想必明儿一早便能下船了。”
那高?大削瘦的青年坐在方桌后头?,垂着眸子,正专心地擦拭着一把细而长的随身小剑,没抬头?,只随口漫应了一声。
他面?前仅有一盏豆大的孤灯,昏然曳动的光明明暗暗,有时勾出他线条清峻的侧脸,有时又映出他苍白无比的病容,有时投在眉峰处,一点黯黯的光下,他骨相丰俊,神色疏淡。
虽病骨支离,但他身形却?不?弱,撑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袍,仍如雪中竹节般挺拔。
“哎呀这四十余日水上漂着,吃了半个来月的粥饼,成日里只能见着那水啊船的,烦闷得很?,如今总算熬到头?了。”丛伯用热水灌了铜暖炉,又继续絮絮叨叨,“二郎也是?,我原说搭贡船就好,你身子骨不?好,慢慢走便是?了,你偏要搭粮船,如今好了吧,这腿又疼了……”
听见丛伯的话,他默然一会儿,不?敢辩解,否则丛伯会继续唠叨一个时辰都不?带停的。他想起?先生那堂侄儿与他通信,总句句埋怨先生那孙女儿不?懂事,累得先生一把年纪了倒要伺候小的,看得他直皱眉头?。
今年,王雍夏末时来信也说先生中风,卧床一月有余,又说多年来先生家一直遭那邓家人污蔑,如今家道凋零,境况极为凄凉。
怨不?得他写给?先生的信,先生都没回。
虽也猜到王雍这损友定是?故意拿先生诱他回京,他却?不?得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