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声道,“陛下饶过了我弟弟。”

饶没饶过还有什么区别,打成这样,怎么也得养个一年半载,职位丢了,前途也毁了,他才二十一岁,往后这邺都权贵里谁还会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半辈子都只能呆在家中碌碌无为。

楼骁唉一声,伸手拍拍他肩膀,“你往好处想,不在他面前当值,至少捡回来一条命,哪怕活的落魄,也总比被他盯着头强。”

韩朔低头望着韩麒,他昏迷在榻上,满身鞭痕,血水浸湿了薄毯,若不是探手放在他鼻下还能察觉到呼吸,几乎要以为他已经去了,韩朔沉顿了许久,终是道,“也不知道这些年争到头有什么意思?”

楼骁说,“我家大人当时那般,到后头还是咬牙忍了下来,谁叫他是皇帝,咱们在他眼里不过就是条狗,他高兴了,千好万好,他不高兴了,动辄死伤无数,全凭他一个人说了算,咱们这些人都得靠着他活下去,讨好不了他便是死。”

韩朔苦笑着道,“从前他还是太子时,待人也没现在这般暴戾,我们这些下头人哪个不是死心塌地跟着他,他当时虽也不信人,却从没像现在这样喜怒无常。”

“他飘了呗,”楼骁侧靠到车壁上,那一鞭子打在他背上,钻心的疼,“他都是皇帝了,用得着再把我们哄着吗?那会儿翼王多得宠啊,先帝差点就为了翼王将他给废了,要不是先帝突然崩逝,翼王又造反,有他什么事儿?我们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替他累死累活,我家大人为他挡刀差点把命送了,原想着他当皇上了,我们这些人也能鸡犬升天,现在好了,随时准备升天。”

韩朔按着自己的手,呢喃声道,“若真是翼王登基……”

“别想!我们一早跟错了主子,谁登基我们都没得好过,眼下这般,得过且过算了,还争个什么忠良,我算是晓得那些老东西为什么混吃等死了,左右不得善终,不若自己爽了再说,”楼骁拿过桌上得茶灌一口,安闲地将腿翘到对面板凳上晃着,“回家多烧几炷香,但愿菩萨瞧不下眼罚他早早入地府受刑,这还能靠点谱。”

韩朔攥紧拳敛目未语。

马车快速飞奔,须臾没入夜色里。

裴焕随萧祁谨进到乾元殿,踏进门他就立刻跪地,萧祁谨没回头,缓步往龙椅上坐,他拉扯着打酸的手指,道,“朕有些时日没召见你了。”

裴焕静默的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萧祁谨自桌上摸到一颗夜明珠在手中转着玩,他睨着裴焕,“马那么重要?”

裴焕板直身道,“它跟了微臣快两年。”

萧祁谨笑,“时间过的真快,你跟朕也快有五年了。”

裴焕闭住唇。

萧祁谨无趣的将夜明珠砸进笔筒里,“裴焕,你是在怪朕吗?”

裴焕将身俯低,谦声道,“微臣没想过怪陛下。”

萧祁谨不信,“你不怪朕,你回邺都怎么不见你入宫来见朕?”

“微臣今晚才赶回来,镇抚司那边出了点事,微臣是想等事情处理完再面见陛下,”裴焕从善如流道。

萧祁谨提起兴味,“镇抚司能有什么事?”

裴焕说,“您下旨让彻查苏州府和杭州府两个番司受贿,纵容地方商户垄断,番子已经将那批人尽数押回邺都了。”

萧祁谨记得这桩事,他提笔扯了张纸出来在上面写字,“人都抓回来了,还能出什么事?”

裴焕立时抱拳道,“主犯奸诈至极,才入邺都便趁看押的差役不注意逃了出去,微臣带人连夜搜查,发觉他们藏在城北的一间小宅中,本以为轻松就能拿人,那主犯却随身携带武器,微臣不得已只能让人射杀了他们。”

萧祁谨啧两声,“这主犯有点脑子,能从你们手里逃出去,看来你们也是闲的松懈了,朕改日得多叫你们去办差事,免得都懒在府中成了猪。”

裴焕抿唇。

萧祁谨叹息道,“早知道就让阿妤留在邺都,把你派过去查私盐,也省得出这些乱子。”

他这话说的可笑,锦衣卫是皇帝身边的亲兵,一个私盐贩就要他过去,那他还比不上都察院那帮人了。

可能在他看来,朝臣是臣,他们这种人即便做了臣根子里还是卑贱,他稍有不乐意,就可以任意拿他们出气。

裴焕眼中阴暗沉浮,仍是忍耐着没回声。

萧祁谨看腻了他的木讷,厌烦道,“你即是过来替韩麒求情,朕问你,他做了错事难道不该杀?”

裴焕顿一下,道,“韩麒做错事当罚,但求陛下饶他一条性命。”

萧祁谨哼笑,“朕杀他你们拦的紧,朕杀你他们也拦的紧,这么说你们全是一伙的,朕现在动不得你们了?”

这句话潜意识里就把裴焕和韩朔摆在了敌对的位置上,他不仅对裴焕生杀意,还对韩朔生出戒心,假以时日,他们这伙人都成了他的眼中钉,他已然是在抵触他们,秀女的事不管是不是裴焕做的都算在他头上,韩麒犯错也算在了韩朔头上,于他而言,一次不忠百次不用①。

裴焕绷直背,未几呼出一口气,颓唐道,“陛下,微臣是您的臣子,他们也是您的臣子,您要微臣去死,微臣不怕死,但请您莫要质疑微臣等人的忠心,微臣和韩大人这些年跟在您身后,一直盼着您能坐正身姿,不用再被人压着脊梁骨,您如今能挺直腰杆,微臣等人看着比谁都开心,您说微臣和韩大人是一伙的,可微臣和韩大人都是您的人。”

萧祁谨阴阴的盯着他,半晌挥手道,“下去。”

裴焕重重往地上磕头,随即起身退走。

出宫时天已微蒙蒙亮,裴焕牵着马沿街道缓缓往回走,路道两旁点着三两灯火,有人开了门推着小车往街市去,没一会街上就陆陆续续人多起来,人间烟火便在这时散出,他心生一点艳羡,这些老百姓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比他活的要自在舒坦,他的脖子上架了把刀,时刻会被削掉头骨,他靠着命挣来身家地位,如今却又被其困住,他的命不值钱,可是他有沈初婳,他不想死。

他一路走回裴府,进屋时吵醒了沈初婳,她卧在床外边,头发垂床沿上随时会扫到地面,她眯着眼瞅他,浓密的长睫交错在一起,使她的目光变得朦胧迷离,她抬一下头,带着睡意道,“什么时辰了?”

裴焕脱下官袍,托着她的后腰放她睡到床里,自己也倒上床,专注看着她道,“还早。”

沈初婳沉沉呼出气,意识又要进梦里,她迷糊道,“我梦到你被陛下抓起来了……”

裴焕柔笑,“不会,他需要我。”

沈初媜唔一下,闭上眼睡了。

裴焕等她鼻息轻缓,也缓缓睡着。

这一觉睡得迟,到下午沈初婳被饿醒,她被裴焕松松揽着,裴焕的手就放在她腰侧,碰都不敢碰她的肚子,他还睡着,脸贴在她颈边极亲昵,呼吸时带出的气息吹在她的皮肤上,有点痒,她探手抚他脸,心底的欢快掩不住,她想每天都这样,不再害怕分离。

她一动,裴焕就醒了,他覆住她的手懒懒道,“是不是饿?”

沈初婳脸红,她第一次被饿醒,说出来叫人笑,她打他,“你快起来。”

裴焕扒两把头发,跳下床顺便将她抱起来进浴室洗漱了。

出来时快小半个时辰,裴焕又把她放回床,转外屋叫人送膳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