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物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似乎是在光线昏暗的悬崖底下穿行,头顶是看不见尽头的高耸入云的山壁岩石,从中长出的几丛绿色荆棘。
要去的山谷外围是被十几座陡峭的高山包围着,山顶是积年不化的洁白冰雪,如一圈密不透风的起伏变换的褐色锦带,个个脑袋上带着顶白色的小帽子,威武雄浑中又依稀透着可爱,方可孕育出中间一块堪称仙境的妙地。
温度骤降,吹进来的风也带着些微冷意,敏安王将窗帘放下,抱起睡着的千夙西,走到了车厢靠里,稳稳的平躺着放下,令少年的脑袋枕着自己的大腿,转身,从一侧的箱子里翻找出一条柔软的毯子,盖在了千夙西身上。
千夙西又以如此的姿势睡了一小会儿,才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缓缓醒来,扶着敏安王的胳膊坐起身,伸了伸懒腰,抬了抬脚尖在地毯上不停点动着,手臂往后边挣了几下让自己醒过来,声音慵懒而轻柔,问道:“要到了吗?”
车厢里的空气随着外界温度的急剧下降也带着几丝冷意,敏安王拿起桌子上提前准备好的一杯热茶,温度刚刚好,递到千夙西唇边,道:“快了,喝完茶之后还得再加件衣服。”
千夙西自然也感觉到了温度的变化,喝完热茶之后点了点头,却觉得有些怪异,倘若下雨的话,这天气变化的委实是有些太过剧烈和极端。
敏安王接过他手中的茶杯,递给千夙西一件大红色的领口处一圈绒毛的华丽外袍,依稀是冬日里的避寒衣物,却也是十分精美,触手柔软舒适,内里缝制进珍贵保暖的软毛,里外皆是皇族专用的上好锦缎布料。
千夙西觉得更加疑惑难解,却实在是有些冷,将外袍很快的就穿好了,忍不住站起身来,在地毯上跺了跺脚。敏安王也穿上了另一身黑色的衣袍,与之前的衣物两道浓淡不同的黑色映衬,显得更加潇洒俊逸,盛气凌人,分不是官宦子弟还是江湖闻名的人物。
敏安王帮千夙西将领口间垂落下的两道细绳系好,成一只对称翻飞的蝴蝶结,二人又换了保暖的白袜,柔软舒适的皮质长靴,已经是到了之前命暗卫租下打理整点好一切的一处优雅庭院。
敏安王紧紧牵着千夙西的手,将其全部握在手心里,不被半点风雪侵蚀,引领着人往大门走去。
竟然是真的雪,此时的季节里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冬日景象,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际坠落,随风飘洒到脸颊上,凉冰爽,融化的细小水滴铺散,似乎钻进肌肤直通向心底,脚底也是“嘎吱嘎吱”的被踩踏的声响,千夙西又惊讶又欣喜,眼眸里闪烁着璀璨动人的光芒,忍不住停下脚步,伸出双手,确定这一切不是错觉。
手掌不停翻转,仿佛天真的孩童第一次见到雪景般激动莫名,手心,手背,仰起的脸颊,额头,眉眼,皆是感受到了真实的冰凉触感,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场美丽邂逅,与自由的邂逅。
敏安王抬手示意,挥退了手下,站在千夙西身边,看着他展露笑颜,看着他尽扫之前的低沉灰暗思绪,忘却烦恼忧愁,看着他情不自禁的在雪地上脚步欢快,脚踝处的铃铛声叮当脆,奏出一曲欢乐之歌。
“喜欢吗?”
敏安王牵起千夙西的一只手,放到自己唇边吻了一下,又带着他往院落里走,里面的天地,雪和冰的世界,这几日,只有他与千夙西。
“喜欢。”
千夙西点头仍觉不够表达喜悦,看向敏安王,压抑不住激动的神情的说了两个字,也回握住敏安王的手,随着他一起往前迈步,眼前虽仍是一片黑暗虚无,身边更是落着一场大雪,却丝毫不觉得寒冷,也不惧怕继续走下去。
遥远山谷里的庭院自然比不上敏安王府,却也有不同的韵味格调,显出寻常人家的温馨和日常来,只有几幢简单宽亮的屋子,内里的摆设尽可能的简单实用,床,桌,椅,一只手可以数尽,最重要的东西却做的异常耐用精致,四面墙壁里嵌进去的烧火的炉子,给房间提供充足不断的热量,与室外的冰天雪地呈现出极大反差,让回家的人可以安心休息。
千夙西喜欢这个崭新的环境,安静齐整的院落,走上几步便有着人声喧闹的街道,离开了囚困他许久的敏安王府,心情也有了新的变化,当然,还是因为敏安王,男人耗尽了所有心机和智慧的逗弄他开心,仿若最寻常的爱侣成了亲之后一般共同生活,安稳度日。
敏安王钻进从不踏足的厨房里,对照着食册,洗手做羹汤,从外面带了几枝梅花送给千夙西,二人一起去山间小路上踩雪,夜市里闲逛游玩,尝些当地的特产和小吃,甚至于还在庭院正中央堆了个雪人,牵着少年的手仔细感受圆滚滚的身体和细长的四肢,切了胡萝卜当作鼻子,点缀上两颗红枣,填充雪人的五官。
第三日,山谷里的人顿时多了起来,打扮英俊的少年公子,精致动人的妙龄美女,亦或者成双成对的夫妻,三五成群的友人伙伴,尽数欢声笑语,交谈玩闹着去往同一个地方。
鸣心湖。
心意相通,共鸣而真。
有着心愿和祈求的人们不远千里的来到此处,参加一年一度的“流灯节”,在万载时光中如一不变的冰雪世界里,虔诚而真挚的许下愿望。
敏安王很小的时候就听过这个习俗,那时候的他躁动而向往神秘的古老传言,但他的父皇与母后却皆是繁忙,没有空闲的时间带他前来。之后,皇后抑郁成疾,自缢身亡,皇帝也心情低落,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又被繁琐复杂的政务所累,更加没有机会。敏安王年纪尚小就遭逢变故,性格转变突然,之后一直以孤僻冷漠示人,心底厌恶不屑于美好的传言,更别说亲自去体会验证了。
但此刻,早早的用过晚餐之后,敏安王满心的欢喜和真挚的爱意,内心涌动着对传言为真的渴求与期盼,牵着千夙西,二人皆穿了御寒的衣物,向着那许愿的湖边走路进发。
由于大多数人已经提前去了鸣心湖畔,街道上只有偶尔来迟快步奔跑的路人,连卖货的摊贩和酒家都关门了,瞧着竟有些冷。
可在山谷的另一面,街道延伸扩展的尽头,一处反射出耀眼光芒的湖泊周围,却是站立等待着数不的人影,人声鼎沸,喧闹不已。
鸣心湖位于山谷的最西侧,紧靠着高悬如刀削般的山峰,湖水深而湍急,占地却不大,乃山谷里的积雪融化汇流而形成,呈现出接近完美的半圆形,如同被山峰珍藏的一小块无暇美玉。
“流灯节”定在每年的九月底,日落月升,天色转暗时才会开始,之前的几日时间里需要许愿的人们亲手雕刻准备好一个冰灯,形状大小各异,在湖畔月色下刻上自己的心愿和念想,然后放进一盏此地特有的,为节日提供的细长蜡烛,点燃后放进湖水中,让它自己漂浮。
鸣心湖的水流最后皆汇入西侧山峰的一个山洞里,那窄窄的洞低矮凹陷,恰好位于半圆的中心处,只与水面有成人一只胳膊般的距离,内里据说是数不的顽石隧道,只收容有缘人的愿望,没有任何的生命可以在洞里存活。表面的湖水平缓轻柔,底下却是暗潮涌动,细流翻滚,不停的变换着位置和冲击力度,带动着水层和冰灯往出口处流淌,每年皆是有不同地点的幸运的人将亮着的冰灯顺利流入山洞内,得到上苍的眷顾垂怜,当然任神仙也掐算不出下一次最好的放灯地点,因此才格外的引人入胜,让人们流连忘返,乞求心愿得到实现。
敏安王知道千夙西不喜吵闹喧哗,已命人提前在湖边选好了一处安静隔绝的地方,搭好了暂时的桌椅休憩处,供二人刻字放灯。
那两盏冰灯皆是敏安王先前就已经刻好的,在千夙西午睡休息之时,用费了十几块冰冷的原料,一刀一刀,剜,刻,刮,雕,怀着炽热的希望和浓烈的情意,为他与千夙西二人亲手打造出实现心愿的一叶冰舟。
“愿望记得刻深一些,不然等会儿被水一冲就没,上天也不知道怎么帮你了。”敏安王给自己留下个伞状的圆形冰灯,又拿起一只宽大叶片状的冰灯放到千夙西面前,笑着提醒他道。
千夙西来的路上已经听敏安王叙述了“流灯节”的起源和种种习俗传说,知道是让他自己刻上愿望,等会儿一起放灯,轻声的应了一声“好”,接过了敏安王递过来的匕首。
敏安王低下头,扶着冰灯,专注而严肃的神情,肃穆庄重的仿佛在参加成亲典礼,匕首锋利的尖刃约莫刻了几十下,已经是写好了,抬起头来注视着千夙西,怕他不小心划伤自己。
千夙西思索沉默了片刻,才摸索到冰灯的叶柄处扶着,小心的握住匕首,由于目盲受限,便刻的有些缓慢吃力,简单的两个字,刻痕却仍是如笔墨写就的一般行云流水,优雅流畅。
敏安王见少年抬头,知是千夙西也已经刻好了,又将蜡烛点燃,放进了自己的冰灯里,站起身来,走到对面,牵引着他的手,将蜡烛也摆好了。
二人一起提着冰灯,牵着手向湖边走去,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放好了冰灯在湖里,水面上漂着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此起彼伏,明灭不定,比天上的星河更加绚丽多彩。
敏安王与千夙西走到水边,蹲下身,将冰灯轻轻的放入湖里,几乎是不约而同的用手往外推了一下,两盏冰灯便一起向着山峰洞穴处飘飘荡荡的前进了。
众多形状或可爱,或娇俏,或逼真的冰灯随着湖水不停的起伏,如湖边顽童洒了数不的星星扔进水里,但是大多数的冰灯半路上便沉了下去,歪歪扭扭的打着摆,蜡烛跌入水中熄灭成一缕青烟,无缘实现日思夜想的心愿。
敏安王与千夙西与众人隔的略远,灯笼并未汇入浩瀚的灯海之中,只做湖上的两叶相依为命的冰冷扁舟,晃悠悠的闪烁着烛光,随着水流漂浮。
敏安王目不转睛的看着,心里涌起莫名的期待和渴望,牵着千夙西的手往远处张望,不时的告诉他冰灯还亮着,仍在继续前行。
只要是有一丝的渺茫希望,世人总是愿意追寻探访的。
湖边所有放过冰灯的人都怀着满心的渴望,静静的注视等待着,喧闹的声音也渐渐的小了下去,只听得见夜晚呼呼作响的风声。
紧紧相贴的手心里出了汗,敏安王握的有些紧,似乎在颤抖,又在乎只是错觉,千夙西也觉得心底燃起了烛光,随着敏安王的动作一同看向远方。
已经有几个人的冰灯随着水流进入了山洞之中,烛光在黑暗里最后一闪,消失的无影无踪,人群里陡然间爆发出几声狂吼,进而有人欢呼起来。
敏安王看着二人的冰灯越行越远,与山洞的距离越来越近,愈发的紧张焦急起来,定睛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细看,突然发现自己的蜡烛似乎闪烁的有些快,被风吹的摇摇欲坠,顿时惊吓的连呼吸都停住了,往前急忙迈出一步,继续盯着黑漆漆的湖面,恨不得用了轻功将二人的冰灯直接放进山洞里。
“灯落水了吗?”千夙西也随着往前迈出一步,有些惊慌的问道,虽然不像敏安王那般对这个习俗了解的久远,他也仍旧希望可以成功。
敏安王屏住呼吸,下意识的用半个身体挡住千夙西,不让他被呼啸的寒风吹到,全神贯注的看着那两盏水上的冰灯,神智也随着起伏飘荡,一时间竟没有听见少年的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