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面男人目光冷冷射来,陈文莺顿时想起了洛元秋的话,连忙低下了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殷雪怀彬彬有礼道:“那便请吧。”
一刻之后,酒楼伙计前来收了碗筷,陈文莺与洛元秋老老实实并排而坐,看殷雪怀将帐结了。
陈文莺犹自摸不着头脑,小声道:“我走时分明带了银子在身上,怎么就没了……”
殷雪怀捏着空杯嘲弄道:“世事从无万全之备,只有少年人偏生喜欢空口说大话。”
两人一齐点头,乖顺道:“前辈教训的是。”
“口是心非。”殷雪怀摇了摇头,嗤笑道:“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们,我年轻时做的混账事也不少。后来遇上了瑞娘……倒是收敛了许多,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我不愿她伤心难过,偏偏最伤她的心人却是我……我在石洞一住便是三载,瑞娘隔几日便会带吃食上山,我不想见人,我们便隔着石壁说话,我知道她不过是强颜欢笑,但我却不敢见她,我怕见到她,我怕她也怨我憎我……这石洞中的咒术被我看了成千上万遍,早已烂熟于心。我日日夜夜都觉得痛苦煎熬,曾想过一了百了,我把恩师留在后崖的话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次,不禁心生畏惧,难道我真要如他那般在这石洞之中呆一辈子吗?别人又会如何看待我?”
陈文莺忍不住说:“不就是在石洞住一辈子吗,前辈自己觉得高兴就好,无需在意旁人怎么看。”
殷雪怀垂眸一笑:“瑞娘也是这么告诉我的,她说她愿意陪我在这石洞住上一辈子,哪怕以后不能见面,能隔着石壁说话也好。我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瑞娘便住在石洞另一侧,我们相隔一面墙,像从前一样谈论道法推演咒术,仿佛回到了昔日随恩师修习的日子,我不必在意能否胜过谁,习咒也不再是为追赶谁。修行之中自有欢喜发自于心,闻道而悦,朝夕如此。我听不见纷乱的心声,不用听那些憎恶怨怼贪婪之言,就算此生的归宿是这间石洞,那又如何?”
茶铺外沸反盈天,车马往来络绎不绝,喧哗声却止步在这帐门之外,但殷雪怀所言,让洛元秋有种身处寂静无人石洞的冷清之感,她想起自己也在某个洞里躺了几年,不由道:“其实洞里冬暖夏凉,比住屋子舒服多了。”
殷雪怀知道她向来如此,只当作没听到,望着手中空杯,径自说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瑞娘一向体弱,本不应长居石洞中。有天她突然病了,越病越重,从此江河日下,一丝好转的迹象都看不到。她少年时曾随名医修行,深晓药理,她说她这不是病,却像是中了丹毒,只怕是我去阴山那年,我们二人服下的丹药所致。她说她多年以前就有所察觉,也曾暗中寻医问药,可惜收效甚微。她早就猜到自己会死,只是舍不得我……她让我千万别出来看她,她如今病容满面,憔悴不堪入目。我说我现在若是出去了,人人都只会当我是个疯子,我们不是正好般配吗?”
“我又悔又急,觉得白白浪费了多年,当下等不及出了石洞去见她,却发现她竟不知何时将那入口用砖石牢牢堵住了!我问她为何要这么做,她哭着说都是她害了我,如果不是那年她强行要我服药,我们都不用这样……我问她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她说那丹药不是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服下之后看似修为精进,等到丹毒入体,多年后便会变成妖异之物。现在是她,或许很快就会轮到我,这里的每一块转石上都由她亲手刻下了咒术,她不愿害了我的性命,是以自囚于此。”
“我不顾一切从缝隙中伸手去抓她,跪在墙外苦苦哀求,想再见她一面,她隔着缝隙借着月光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回到黑暗中去了,我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但她的那双眼睛,却始终在我的眼前!她并无怨念,心意竟如此决然……我甚是绝望,就这么一直跪着,直到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我心中当即狂喜,以为她改变主意来见我了,便想把手伸进石缝。当她的双眼再度出现在缝隙中,我看着她的眼睛,却听不见她的心声”
陈文莺听得入神:“她怎么了?”
洛元秋捏了团青色的光芒在指尖,随意道:“她死了,死后化成傀了。”看陈文莺似懂非懂,她又添了一句:“就是活尸。”
陈文莺震惊道:“什么?!是因为丹药的缘故?前辈不是说他自己也服下了吗,为何他却没事?”
洛元秋道:“因为他是殷雪怀。”
陈文莺呆滞片刻,嘴角抽搐惊恐万分地朝后一仰,险些人翻过去,幸好洛元秋及时抓住了她的手拉了她一把。陈文莺惊魂未定,难以置信地追问:“他是殷雪怀?!就是话本里说的那个得仙人指点活了两百多岁的咒师?可他不是前朝人士吗?这都过去快三百年了吧,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说完又忌惮地瞥了殷雪怀一眼,凑近洛元秋压低声音道:“我记得书上说他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怎么看起来……呃,似乎不大像呢?”
洛元秋思索道:“也许我们早出生两百年,大约能一览前辈的英姿?”
殷雪怀闻言说:“话本上说的你们也敢信?”
“为何不能信?”陈文莺争辩道,“前辈不觉得这些传奇故事另有所指,说不定有人借假言真呢!越是荒唐的故事就越有可能接近本源,话本中说前辈咒术大成,偶得仙人点化长命不衰,倘若前辈真是殷雪怀,那这故事不就是真的了吗?”
洛元秋一脸兴致盎然:“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文莺你到底看了多少与前辈有关的话本?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你比前辈自己知道的还多呢。”
一说起这个陈文莺顿时精神了,掰着手指头道:“也就那么……三四十本吧!殷雪……殷前辈也算是名人了,话本中常说他为人驱邪除秽的故事,我记得有个是……”
“小姑娘,你想喝酒吗?”
陈文莺疑惑道:“喝酒?我不喝酒。”
殷雪怀从袖中摸出银子,盯着她说:“这酒壶中的酒已经喝完了,能不能劳烦你去外头的酒肆为我再打一壶呢?”
陈文莺一与他目光相交,便不觉恍惚起来,随即顺从地点了点头,绕过洛元秋拿起桌上酒壶,朝着外头走去。
洛元秋眼睁睁看她走远,知道是殷雪怀有意支开陈文莺,便道:“前辈到底想说什么?”
殷雪怀话锋一转:“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平常会做梦吗?”
洛元秋道:“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
“我鲜少梦见什么,但从去年开始,我有时会梦见过往之事。”殷雪怀说道,“我梦见自己仍年少,梦里我初次离开江陵游历江北,之后去往元洲寻找一个人。这个梦我反复梦见,辞别故乡时的景象仍历历在目,江北沿途风光也恍如昨日,夜夜尽是如此。我不解其意,因这梦的缘故再度回到江陵,一日醉宿荒野,我又梦到了这个古怪的梦,隐约间仿佛看到一个人影从眼前走过,我心下奇怪,跟着他走了一会,看到他在驿馆门外朝人打听着什么,但周围却无一人理会他。”
洛元秋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是前辈的影子?”
殷雪怀喉头滚动,再三思量,方才开口:“我不会认错,那就是梦里年少时的我,不知为何,他竟从我的梦里走了出来。我一路追随他北上,发现他所行经的路与我从前走过的一模一样……他朝人问路,便说自己受长辈托付,先去紫宁寻人,再到元洲去。”
洛元秋道:“既然它执着于此,前辈也无法阻拦,那何不干脆就让他去元洲看一眼?”
“他到不了元洲。”殷雪怀道:“顺平十二年,恭帝不满两河输运耗时费力,命苦役十万另开凿一河道连通东南。不曾想暴雨连月,饶水竟改道向西,新泰江堤坝毁于一旦,淹没两郡二十一县……如今元洲已成一片汪洋。”
洛元秋手指轻叩桌案,若有所思。殷雪怀又道:“四年前你我于阴山下偶遇,你曾告诉过我,从阴山修为越深,越容易招致心魔。若是有一天见到了,就应该尽快除去。但我心中仍有一问,还需向你请教。”
洛元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接着说,殷雪怀道:“影子当真是心魔所化吗?”
洛元秋说:“不然前辈以为是什么?”
殷雪怀沉吟片刻,道:“你应当还记得,渡过雪山腹地的湖上之后,就会看到那些像冰一般的石头,它们无处不在,无论人走到何处,身影都会为石所映照,可谓是人在影在。最初我以为这就是试炼之中至为重要的一环,这些石头非同寻常,能照出人心中的执念,一石映一影,心影相叠,如此反复,由此编织出天魔幻境。随着行路渐远,人在幻象之中越陷越深却不自知,于是心魔渐起。只有破除幻象,才能真正从阴山里走出来,于修士而言,这就是最大的考验,想来你也是这么以为的吧?”
洛元秋回忆了一番,托着下巴点头:“看来前辈另有一番见解,愿闻其详。”
殷雪怀道:“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在神符明咒之中皆有取魂一道,令神魂暂分,以天魂为守,提命魂为契,灵慧魄为辅,用以绘符画咒,其中奥妙无穷,非心力之坚者难成。由此可见,魂魄本可分离。”
洛元秋于此毫不陌生,道经常言三魂七魄,所谓的三魂便是指天魂、地魂、命魂;而七魄为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而七魄则散于人身脉轮之中,天冲魄居顶轮,灵慧魄于眉心轮,气魄在喉轮,力魄归心轮,而中枢魄在脐轮,精魄行于阴阳轮,英魄落于海底轮。
人死后天魂归天,地魂消散,命魂再入轮回;七魄为附形之物,身殒则消。
其中命魂常驻于身,修士灵力强弱皆与其密不可分;眉心轮蕴藏灵机,多为明目静念,以便于审查万物。如炼师炉中观器,靠的便是灵慧魄,更有甚者,取灵慧魄之能附着于器物,以便增强法器威力。但此举险之又险,稍有不慎己身魄力便会随之消散,于是有邪修之流,以咒术专摄人灵慧魄用以炼器。
洛元秋道:“分魂一术历来被视作大忌,如今更是少人有敢这么去做。魂魄分离时的痛苦不亚于自裁,别说取魂了。”
殷雪怀却说:“这种痛苦你我早已经经历过了,难道你半点都不记得了吗?”
洛元秋微怔:“什么意思?”
“我想我们都猜错了,那恐怕不是什么幻影。”殷雪怀并起两指在桌上轻轻一点,低声道:“传闻中阴山是魂归之处,假如这说法是真,魂魄于此地聚散,再度轮回于天地之间。那生人从此而过,神魂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也被这样一分再分?你我在天魔幻境之中所见到的一切,还有那所谓的心魔,是否就是我们自己?生死往复,若无置之于死地,何有来日生机?”
“但天道自有因果法则,生死轮回必不可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