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许你教我做事的?你之前没事就在我耳边念叨不许离开不许离开,怎么现在又主动让我把你扔了呢?
我一定会救你的,你等着好了。
柏洛斯低低地笑了,笑得有点无奈,也有点心酸,但更多的是眷恋。细小的黑影穿过破碎的时空,在银发美人湿漉漉的脸颊上蹭了蹭,像一块浸满眼泪的破布。
林疏玉被他笑得心烦,突然一把抓起那根跟他舌吻了半天的腕足咬了上去。那根腕足早就萎谢得差不多了,像超市里卖的风味鱿鱼须,尝起来稍微有点咸,但问题不大。他抱着那根长长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像饿了三天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吞下去。
我身体里也有恶欲了,我也跟你一样脏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别拿你那一套来烦我了,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林疏玉吃得很快,一根脱水的触手很快被他吃掉了一大段。他细嫩的口腔被异物撑得很开,喉管里都塞了满满当当的黑影,顺着食道将胃也一点一点灌满。这样的吃法理所当然会不舒服,可林疏玉却吃得很高兴,一边咽一边笑,还不小心被噎了一下。
黑影在他口腔里不断挣动,像韩国菜里活着时被吃掉的鱿鱼。林疏玉捂住嘴防止它们跑出来,继续努力吞食着柏洛斯的身体。但没吃多久,一种强烈的排斥感从胃部传来,令他控制不住地张开嘴,将好不容易吃掉的恶欲全部吐了出去。
没关系。林疏玉不在意地擦擦嘴,想再来一次试试看。刚刚被吃掉的腕足看见对方又朝自己伸出了手,顿时撒腿狂奔,生怕再次被吞下去。但其它同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呆呆地给不出反应,于是林疏玉随机挑了一名幸运儿抓走之后继续吞吃,边吃边暗下决心。
这次他会好好忍住,不会再把柏洛斯呕出来的。
柏洛斯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不知道是被咬痛了还是怎么的。更多的眼泪像夏天的江水一样涨起来,漫过破碎的时空,漫过正在进食的LIN,漫过已经难辨形貌的祂的本体。祂在这片眼泪的汪洋里卷住那个纤瘦的身影,拖着他缓慢下坠,下坠,一直坠至乱流消散,黑影消弭。
消弭的黑影在半空中凝聚,重组成了一个俊美的青年。他披着长长的披风,惊愕地望着还在手动往胃里塞恶欲的银发美人,黑色的眼珠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对方湿淋淋地半跪在地上,一边吃一边被噎得干呕,但表情还是冷静的:“天啊,LIN,你……”
林疏玉停止了进食的动作,抬头看他。祂以人形的形式出现,显然不会是柏洛斯,而是神使,或者所谓的“下一个”。
于是他疲倦地垂下了眼睫。
神使惊慌失措地扶起形容狼狈的银发美人,从虚空中抽出一条热毛巾,细细地擦拭着对方身上透明的黏液:“您这是怎么了?”
林疏玉没有推开对方。他跪在地上,侧过脸轻声问:“再过最后一夜,你就完全变成新的柏洛斯了,是吗?”
“……是。”
他猛然挣扎起来,挥开神使朝他伸来的手:“放我出去,我不要继续了!”
神使唇角勉强勾起的弧度猝死了。他那张和柏洛斯一模一样的脸上浮出苦涩的神情,道:“所以,我终归没等得到您的喜欢,对吗。”
从第一夜到第七夜,他小心翼翼地尝试了无数次,但最终都逃不掉失败的命运。神使摇了摇头,将热毛巾抖开披在银发美人光裸的肩头上,难过地说:“对不起,我并没有放您离开的权限,只能遵从刻在我意识深处的首要命令,送您前往第七夜。”
林疏玉的手指陡然收紧,死死拉住那条尚且沾着水汽的热毛巾,像是想抓住某个锚点。
但这注定是徒劳的。恢弘的无回殿毫无征兆地走向崩塌,让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神使松开手,任凭最后一样信物从指间落下,哀伤的话语在废墟里低低响起:
“最后一件事也没能为您做成。”
“真的很抱歉。”
林疏玉知道自己的神志已然倒错。
那种扭曲感又来了。呼吸和心跳如橡皮筋那样被扯出身体,眼前包括神使在内的万物都在解离,并遵照林疏玉的认知散成了无数根细细的弦。某根原本蜷缩的空间维缓慢地舒展开来,令解离的弦再次组成物质,在这张无垠的曲面上,微不可察地振动。
嗡嗡。
嗡嗡。
林疏玉面无表情地将披在身上的浴巾折起来搭在一侧,将一副银框眼睛架在鼻梁上,然后拿起桌子上的手机。微信刚刚震了几下,是他母亲柯黛女士发来的消息:
“疏玉,妈妈今天结婚,记得来喔。”
“地点已经发过去了,妈妈等着你。”
客气的称呼,委婉的措辞,故作熟稔的语气,看上去每个字都想了一会儿。但林疏玉看见这句话时胃却开始作痛,像是刚吃了什么半生不熟的东西,有点食物中毒的征兆。他揉了揉胃,十指如飞地在九键上打字:嗯嗯,我马上到。想了想又打:祝妈妈新婚快乐。
后面跟着两个小烟花,烟花的碎屑飘在空气里。
林疏玉的母亲和父亲在他十三岁那年因感情破裂离异,在法律上他跟了他母亲,但他从上初中那年就一直住校了。离婚之后,他父亲没多久因为工作变迁的缘故去了欧洲,而他的母亲在跟人谈了数年恋爱后忽然决定结婚,因为怀孕了。
他母亲和父亲都有一份优渥的工作,因此他物质上还挺富裕。唯一的问题是,这么多年下来,他跟他父母实在不怎么熟,一不小心就会走到叫彼此难堪的境地。
林疏玉不太确定柯黛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让自己出席她的婚礼。毕竟他们上一次联系还是他高考结束的时候,她听林疏玉选择了应用数学,立刻微笑着说很好。但他们都知道,不管林疏玉说他考上的是考古、生物、哲学、小语种还是核物理,她都会迅速给出一模一样的反应。
无论怎样,份子钱还是要送的,林疏玉不会这么没礼貌正如柯黛当着他的面时绝对不会弄错他的年龄、就读的大学以及所在的专业。这是一种社会性动物最基本的行事准则,就算大家都是临时抱的佛脚也好。
林疏玉熄掉屏幕,往镜子里瞥了一眼。镜子里的年轻人黑发黑眸,面容冷淡,刚洗完澡后眼尾略微带着点红。他轻微地皱了下眉,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眼生。
或许把头发漂一下会好一些。
但这个念头也就闪了半秒。林疏玉是个不喜欢麻烦的人,受不了隔一阵子就要去补染发根。他将叠好的衬衫和长裤套在身上,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红包,然后叫了辆车,前往柯黛结婚的酒店。
外面热浪逼人,夏天已经深了。夏花倒是绚烂,乌绿里缀着灿白,从车窗的两侧飞速闪过去。晴朗的天空夹在高楼大厦之间,随夏花一起匆匆流过,像一道道整整齐齐的裂缝。林疏玉摁着隐隐作痛的胃,看着窗外的一切,不知为什么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真的很奇怪。二十年都这样过来了,现在却觉得陌生,好像一切都跟他没什么联系,发生什么都无关痒痛一般。
林疏玉揉了一下额角,发现车已经到了。他下了车,摸了摸口袋里的红包,朝等在那里的柯黛走过去。对方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挂着娴静的笑容,口红的色号很衬她的肤色。如果忽略她小腹隆起的弧度,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正要参加成人礼的女高,依然拥有落满阳光的前程。
林疏玉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的父亲是青梅竹马,领证的时候不过十九岁,要等到明年才满四十呢。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她的面前,一句祝福的话刚涌到嘴边,却发现柯黛有些紧张。她接过那个流光溢彩的红包,笑着说了声谢谢疏玉,但眼睛却往后看了一眼。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身西服,胸前别着红艳的纸花。
林疏玉一怔。柯黛没有直视他的眼睛,含糊而快速地说:“你叔叔……也很高兴你能来。”
于是他立刻懂了。
他是她前段失败的婚姻中标志性的象征,是她原本无垢的人生中一个羞于启齿的错误。林疏玉早早地领悟到了这一点,于是马上善解人意地说道:“对不起妈妈,我还有一个比赛今天答辩,现在该走了。”
柯黛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然后忧虑地点点头,说好,祝他答辩顺利。她身后的男人脸色似乎也好看了一点,上前了一步,客气地跟他道别。
林疏玉感觉自己胃部猛然剧烈地抽痛了一下。他侧了下眼,刺眼的阳光让他有些眩目,看来他母亲的确挑了一个很好的日子走上新的人生之路。他道了别,往外走了一步,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转过身,对柯黛认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