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身药水的药效随之解除,银发美人的身形在柏洛斯面前缓慢地凝聚出来,晃了一下后站定。他也没撑伞,但外套内侧绣了精密的防水咒,因而身上并没有湿。雨丝精妙地避开那些飘散的银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离得再近也无法接触。

柏洛斯怔愣地望着他,万千情绪在喉头翻涌。心头那种崩溃的坍毁感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荒凉的绝望,以及淡淡的空茫。

未来一切美好的畅想像琉璃塔一样被突然砸来的陨石撞碎了。自己肯定是失去LIN了,那之后要去哪儿呢?

柏洛斯甩甩头,告诉自己先不要想这些,别错过与LIN相处的最后机会,即使那是幻觉。他用湿漉漉的手背蹭了一下眼泪,正要开口,却被一件温暖的雨衣兜头打断了:“先回去吧,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外面太冷了。”

林疏玉贴心地给人把雨衣披上,往前走了半步,一回头,柏洛斯还是一动不动。对方像木头人一样呆站着,黑影倒是收回去了,只是对他的话没有反应。他微微拧了拧眉,问道:“怎么不走?不觉得这里很冷吗?”

柏洛斯就像没听见一样,泛红的眼珠紧紧盯着林疏玉,下唇被咬得发白。

是幻觉吧。连视觉和听觉都错位了,绝对是假的。更可笑的是,LIN居然没有对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厌恶,还给自己披上了沾着对方气味的雨衣,让自己跟他回去。

有一瞬间他真想相信那是真的,即使对方是要找个私密性好的地方把他杀了他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但他很快又在内心无声地苦笑,心想自己也太过痴心妄想了。

可是,雨衣上那种气味又太过逼真了。

对方大约是从灵堂过来的,手上比平时多沾染了一丝焚香的气息,接手时沾在了雨衣上。柏洛斯的鼻子很灵,不用仔细去闻就能闻见。它孤远又清冷,却比雪岭上的白梅还洁净。

他很想一闻再闻,但清楚地知道,已经不能了。

林疏玉被柏洛斯的眼神看得发毛,浑身不自在。他正想把人先拎回去,却听见对方突然闷闷地开口了:“您还是把我扔了吧。”

“?”林疏玉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说,您扔了我吧。”柏洛斯深吸了口气,就像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的嗓音轻微地打着颤,说出的话语却很坚定:“您也看见了,我是怪物,不可能继续在这里留下去了。所以,拜托您,让我走吧。”

两行眼泪陡然从他的眼眶里掉下来,和雨水滚在一起。柏洛斯大喘着气,样子很可笑,眼神却是空洞的,像两个摸不到底的黑窟窿。他使劲擦掉脸上的水迹,大声说:“以后我不想跟在您身边了!这里不属于我,我要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

林疏玉将柏洛斯拽了个踉跄。他本想很有王霸之气地把人像小鸡仔那样拎回去,但属实有点低估小柏洛斯的体格,手臂差点被这一下拽脱臼。他揉了揉发痛的手肘,嗤笑一声:“你要是怪物,那我就是怪物饲养员。好了,快回去吧。”

第81章 之前被遗落的细节被穿在一起,将答案呈在了他面前

柏洛斯还愣着,懵懵地看着他张合的淡色嘴唇。林疏玉叹了口气,干脆烧了张传送卷轴,把两人传回了他住的地方反正是在记忆里,奢侈一把也没关系,又不用真花钱。柏洛斯本来就沉,再加上两条大翅膀,根本拖不动好吧。

他登基前住在皇宫东侧的宫室里,地段稍微有些偏远,但胜在清净,带回只失魂落魄的小怪物也没人发觉。林疏玉想着对方刚淋了雨,便将人弄进了浴室里,开始向浴缸里放水。

这地方不大,也没有专供沐浴的汤泉,只有一个白瓷浴缸。清澈的水流冲着瓷壁,哗哗的水声和雨声和在一起,像散开的珠串劈里啪啦落在地上。

热气很快蒸上来,雾腾腾地在室内漫开,让林疏玉冰白的面孔也多了几分血色。他划拉了一下水面,觉得水温合适了,便对柏洛斯道:“你慢慢洗吧,我先出去了。”

柏洛斯一直呆呆站着,看他要走的时候才拉住林疏玉的袖口,眼巴巴地看他。林疏玉无奈,回过头问:“怎么了?”

柏洛斯哭丧着脸,羞窘地挪着脚步,蚊讷一样小声说道:“我怕您是假的,一走就不见了。”

林疏玉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不自觉地一僵。对于他们来说,此时的彼此可不都是假的吗。

当年柏洛斯真正觉醒的时候林疏玉并不在场,而是在给先帝守灵,是及至事情闹大的时候才赶过去的。那时的情况可没有对方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大半个主城都乱作了一团,包括四皇子也是在乱斗中被卷入深渊裂缝的。他赶到时柏洛斯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张着遮天蔽日的黑翼,朝着地面连发数箭。裹挟着万钧之力的黑箭划过雨幕,将一只正在试图炭烤小孩的炎魔钉死在了地上,溅起数丈高的魔血。

也就是那个时候,林疏玉才发现自己捡的这个小npc有点逆天,然后将对方带在身边悉心培养的。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对方经历了多少绝望,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下定决心将真实的自己埋进土里,只做一个无害的混血鸟人少年的。

说到底,时间是不可逆的。纵然他能更改现在的一切,但也不可能回到事情发生的那天,对那个刚刚觉醒的柏洛斯说一声别怕了。

柏洛斯见他不说话,不由得慌了起来。他恨死自己的笨嘴拙舌,正想补救,却看见LIN松开门把,对他笑了一下,温声说:“不用怕,我就在门外面等你。你们学区那边被封锁了,外面雨又那么大,今晚留宿在我这里吧。”

“真的吗?我可以吗?”柏洛斯眼睛一亮,但想到正是自己害学区被封锁的时候眸子离的光又暗了一下。他不安地说:“您、您就不怪我吗……我刚刚闯了那么大的祸,翅膀又会变得那么奇怪,像个怪物一样……”

“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林疏玉安抚道:“已经没事了,别放在心上。至于是不是怪物又有什么关系,以你们怪物的审美来说,我们人类长得不也挺怪的么。”

柏洛斯自然而然地被他带进了沟里,着急地要反驳说LIN世界第一好看。林疏玉倾了倾身,用指尖压住他的唇,堵住了他想要出口的话语:“再不洗水就凉了。你先静一静,时间还早,出来我们慢慢说。”

柏洛斯的脸腾得一下热了起来。他望着LIN带上门离开的背影,满心都是唇上那点一闪而过的潮湿触感,心比外面的雨声还乱。漫过头顶的温水并没能让他平静下来,一想到自己正赤身裸体地浸在LIN平时洗浴的地方,柏洛斯脸上的热度就没下去过,连自己的物种到底是什么这事都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是不是魔物有什么要紧,他只要记得自己效忠的永远是LIN就够了。LIN都没怪他,他干嘛要急着去死呢?

柏洛斯沉在水里,小心翼翼地摸过光滑的浴缸壁,忍不住开始想象LIN平时呆在里面的样子。对方应该会靠在浴缸壁上,裸着光洁的后背,用纤细的手臂拿起双耳翁将水倒在自己身上。水珠会沿着蝴蝶骨滚落下来,有的会没入水面,而有的会顺着腰线继续下滑,滑入……

柏洛斯稍微一想就觉得无比罪恶,赶紧甩甩头让自己停下来。只是翅膀的形态又开始不稳,上面覆着的黑影探头探脑地往上鼓,居然鼓成了阳具的形状。

这还了得!柏洛斯大吃一惊,慌忙将黑影搓平整。他平时自以为是个混血小孩,也一直以有翼族自居。但说实话,他的翅膀跟任何一种有翼族都不像,又黑又大,所以才招致了不少嘲笑;只有LIN会夸他翅膀好看,虽然不知道真的假的。他本想着只要LIN不嫌弃他也就够了,谁知现在翅膀变成了这样,真是成何体统。

但翅膀上的黑影显然很有自己的想法,那根鼓出来的东西刚被弄掉,新的一根就从另一边冒了出来。一柱擎天,十分精神。

……LIN完全拿他当小孩看的,它们是想干什么!柏洛斯大怒,转而将自己的翅膀撕得乱七八糟,直到洗澡水都凉了的时候才如梦初醒。他匆匆从浴缸里站起来,拿毛巾擦了擦身,推门出去找LIN。

卧室里只亮着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映照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外面在下雨,室内温度有点低。银发美人窝在布艺沙发里,膝盖上盖着一条薄毯,有些犯困地低垂着头。

柏洛斯走近了一点,轻手轻脚地蹲下身,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脚背,果然入手冰凉。LIN一向畏寒,碰上阴雨天的时候尤其如此,但作风又很简朴,除寒冬腊月之外很少用炭取暖。他用手心给对方暖了一会儿脚,但很快手上也没那么热了,索性换了个姿势,让LIN将脚踩在了他的心口上。

林疏玉困得睁不开眼,只觉原本发冷的身体渐渐变得暖洋洋的,舒服得很。他无意识地蜷了蜷脚趾,不想却听脚下忽然传来一声莫名其妙的呻吟,吓得他猛然清醒过来。他低头一看,瞳孔微缩:“?柏洛斯?你在这里干什么?”

柏洛斯脸热得能煮鸡蛋。他不好意思地爬起来,跪坐在林疏玉跟前,小声说:“我想给您暖暖脚。”

林疏玉不着痕迹地抠了抠地毯,感觉如坐针毡。哪有这样的,用别人的心口给自己暖脚,就算是先皇也干不出这么糟践人的事来:“……以后不要这样做了。”

可我很愿意啊。柏洛斯抿着唇,在心里不情不愿地想。不过明面上他是不会忤逆LIN的,乖乖道:“好,我下次不会了。”

但凝成他翅膀的那些黑影并不这么想,一下子变回了张牙舞爪的形态,呼啦啦地缠到了LIN的脚腕上。不过它们不像柏洛斯心口那样热乎乎的,而是像果冻一样又凉又滑,踩起来触感很怪。

林疏玉已经习惯跟这些黑影玩了,见状倒没有很惊异,只是柏洛斯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要把它们扯下来。但就连大柏洛斯都整天跟它们扯头花,刚觉醒的小柏洛斯就更别提了,越扯越要缠,就跟非要跟他对着干一样。林疏玉若有所思地托着腮看他们打架,忽然出声问:“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

“之前我一直以为它们是我的翅膀……”柏洛斯停下和它们打架的手,犹疑道:“但刚刚,我觉醒了一点传承记忆。”

传承记忆应该就是游戏里关于魔王的设定了。林疏玉竖起耳朵,表示自己有认真在听。于是柏洛斯继续说:“这些是恶欲。每当有不好的念头从人心里诞生时,它们就会壮大一分。我也不清楚我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但它们的确就是我身上的一部分。”

林疏玉瞳孔一缩:“恶欲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你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