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又被讽刺,阿鱼顿时便生了气,从石凳上站起来,细声喝道:“你这臭嘴巴!”说完就拉着雁影要走,周姨娘被她乍然来这一句还有些懵,也不是没见人回嘴过,倒都不曾这般直接,就要拉她,阿鱼却十分灵活,几下就跑出亭子。正好津宝抱着几支莲蓬走过来,阿鱼眼疾手快从她手里抽了两支,头也不回就跑掉。
周姨娘见她还拿走莲蓬,气得跺脚,喊道:“你这乡下来的小矮子,还抢我的莲蓬。”
“是姨娘您自己说了要给我的,说话不作数烂舌头。”阿鱼回头冲她喊。
周姨娘听到这话下意识伸手掩住嘴,反应过来将手放下又要训斥阿鱼,人却已跑远了。津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刚进亭子就被周姨娘一阵骂,“连个莲蓬都护不住,白长了一双大手。”
津宝被骂得莫名,有些委屈地嘟囔,“是姨娘您让给五姑娘摘几支的。”
“摘了就要给她么。”周姨娘用扇子扑上她的头,看着阿鱼跑远的方向,“这矮冬瓜,真是没教养得很。”
津宝显然跟周姨娘情分深厚,竟道:“五姑娘这年岁,也不算矮了。”
“你是谁的丫头,替她说话。”周姨娘摇曳着走出亭子,“小小年纪牙尖嘴利的,真是不讨喜。”津宝不再说话,跟在她身后听她数落阿鱼。
阿鱼主仆二人很是疾步走了许久,出了园子见到渐渐有了人影才放慢了脚步,雁影见阿鱼还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两支莲蓬,想到方才一幕,不禁失笑,“奴婢还是头一次见周姨娘这般气急呢!”
“之前听你们讲两个姨娘,说成姨娘老实,周姨娘蛮横,我看她正缺我这乡下来的矮冬瓜跟她交上几回阵。”话里竟有几分战意。
雁影听了便有些心惊,心道这主子难不成也是个混世魔王不成,怎前一二天不见得,急道:“姑娘可不要把周姨娘的话当真了,东京哪里就是乡下地方了,奴婢见姑娘跟三姑娘行至举动也是十分有礼的,况且姑娘您还小呢,等长大了身量自然不会矮了去,周姨娘也就是嘴上功夫不饶人。”
阿鱼抬头见她神情担忧,瘪瘪嘴道:“我只是气不过她无缘无故骂人罢了。”她本来也是性情活泼的,往日在平安巷里跟其他孩子们玩耍时也不是吃不得亏,乍然变故之下虽变得沉稳了许多,只是来了吴县后处处要谨慎,真是憋闷坏了,今日周姨娘这般嘲讽她怎不叫她委屈。
雁影又劝慰她,“奴婢知道姑娘是个懂事的,只是周姨娘向来得老爷宠爱,就是太太嫡出的二姑娘也吃过她的亏,文姨娘才刚入府,咱们归云轩正是要谨言慎行才是。”
阿鱼点点头,道:“我也就嘴上说说,往后见到她能避就避罢。”走了几步又好奇问道:“我原来在东京的时候,有个邻居,她舅舅就是给相公家做下人的,常同我讲里头规矩严,一个姨娘因为不小心摔了相公的墨条就被卖了,同我说姨娘都是要伏低做小的,怎么周姨娘便敢如此蛮横?”
“周姨娘身份不同,是老爷的上官送的,刚入府不久就有了三姑娘,下一年又有了二爷,故而老爷太太都十分宠爱她。”说着又将伞向阿鱼倾斜了一些,“周姨娘要说蛮横,也是分人的,在太太跟前便十分温顺,晓得老夫人不喜她,不叫她便半步不踏进松鹤堂。”
阿鱼听了不由抚掌大笑,“那往后实在忍不住跟她顶嘴了,便跑去松鹤堂好了。”
雁影看她只是说笑,便放心下来,又护着她一路走到归云轩里。
第 15 章
见到阿鱼回来,文小河急忙问道:“怎么回来了。”她便将陆先生的话说给她听,文小河这才放心,倒了水给她喝,“如此你便在院中同弟弟玩耍,到了时辰再过去。”
阿鱼点头,就着母亲的手把水喝下。又将方才遇见周姨娘的事说来。
文小河听完后道:“我跟她倒是不曾见过几面,院里的人手也少,无事不外出,且归云轩偏僻,寻常来讲,她应是不会过来的,往后你便如雁影说的一般,避为上策。”
“我知道的。”阿鱼又问:“她问义父送了些什么来归云轩,她打听这些做什么?”
文小河道:“你这话问得就憨傻了,我们做姨娘的,靠的不就是几分宠爱?你义父头一趟送笔墨这些来,是各院都有的,后头送来的珠环钗玉,便不知是不是各院都有了,如今听她如此问,想来就只有归云轩有。她许是见你年纪小好哄,从你这里打探一番你义父对咱们归云轩里的情分有多重呢!”
此时屋中只有她母女二人跟鹤音,阿鱼便在母亲怀里伸了个懒腰道:“真是恼人,娘是我的娘,非要喊做姨娘,还有听这些弯弯绕绕的,真不痛快。”
文小河拍拍她的背,笑着说:“平安巷里倒是没有弯弯绕绕的,可要是不来吴县,光靠我卖些浆饮茶水拉扯你姐弟三个,连个屋子都赁不起,你跟姐姐就得去做乞儿了,你可愿意?”
阿鱼摇头,“那还是来这里好了,何况姐姐本来就是该做姑娘的,我做乞儿不怕,姐姐可不能做。”
这话听得文小河心头一暖,蹭了蹭女儿的额头,母女二人这般温馨,倒令一旁地鹤音也受了感动。
是日下午,阿鱼带着雁影又来到了探雅堂,摆置笔墨时先从书奁里拿出了一盒膏子,颜色碧绿,看起来格外清,这便是雁影做的薄荷膏子了。此时陆先生还没有到,便只有她主仆二人在这里,雁影在廊上道:“姑娘不若先含上一口。”
阿鱼便舀了一勺,甫一进嘴便有凉意直冲鼻腔,带着一股浓重的涩意,激得阿鱼眼中立刻就蓄了泪水,“唔……”她闭紧嘴,又不敢往下咽,冲着堂外的雁影指了指自己的嘴,先前说过是极为清凉,未料竟如此刺激。
雁影却道:“姑娘咽下去。”她摇头,随即小步跑到堂外,“唔,好五……”
雁影给她顺气,又示意她咽下,可阿鱼实在做不到,眼见陆先生的身影出现,阿鱼急得叫道:“雁允,我咽无下。”雁影只好掏出手帕来,让她吐在帕子上,那边陆先生已经走了过来,见此情形问道:“五姑娘这是做什么?”
阿鱼刚吐出膏子,嘴里似还冒着凉气,说不出话,只瞪圆了眼睛抬头看向陆先生,雁影便解释道:“回先生话,姑娘怕自己午后犯困,让奴婢用薄荷做了膏子来醒神,不料奴婢手生,薄荷剂量重了,姑娘吃不下去。”
陆先生早已经闻到薄荷味,阿鱼本以为她要斥责自己举止无状,不料却听到,“你这法子是粗野了些,不过一心向学,这份心便值得了。”说着让阿鱼随她进去,“进来吧!堂中尚有醒神香,”她看了阿鱼桌上的薄荷膏子一眼,“将你这盒子赶紧合上了,少许清香怡人,如此厚重之味却熏得头晕。”
阿鱼便赶紧坐下,将盒子盖拢了放进书奁里。
陆先生见她坐定,便道:“五姑娘先前说过已经学过了《千字文》跟《蒙求》,是请了先生教么?学到了什么程度?”
阿鱼乍然又有点情伤,但仍是老实答道:“是先父教导的,《千字文》已能背诵,《蒙求》还背不得。”
陆先生上午不曾问过三姑娘是何人教导,便不知原委,此刻听她提到先父,见她神情有些黯淡,温和劝慰道:“斯人已矣,生者还须填波而行。”
阿鱼点头,“谢先生教诲。”
陆先生便道:“好,我问你,‘杨震关西,丁宽易东’和解?”这便要开始考校了。
这是问的《蒙求》,阿鱼想了想答道:“这是说的东汉杨震杨伯起和西汉丁宽丁子襄,杨震学识深厚,明经博览,无有不穷究的,且品行高洁,儒生们惯称之‘关西孔子杨伯起’。梁项生从田何学《易》,丁宽时为田何随从,却学《易》之精敏,才华胜过项生,田何便收丁宽为学生,待丁宽学成东归,田何谓门人:‘《易》已东矣。’”
陆先生见她小小年纪,答得十分整齐,心中也欣慰,又考她一题,“‘李陵初诗,田横感歌’又作和解?”
这还是考的《蒙求》,只听阿鱼答道:“这是说的西汉李陵李少卿和秦末田横,李陵少有贤明,汉武帝深以为其有祖父李广之遗风,任其为将以讨匈奴,李陵兵败投敌……后访苏武作五言诗。田横为田齐宗室,秦末时与兄田儋、田荣以齐地为据先后称王……田横死后,其五百门客作挽歌以寄哀悼。”
“你这般稚龄学好《蒙求》倒是我不曾想到的,是几岁开的蒙?”
“回先生,五岁开的蒙,只一本《蒙求》便学了两年。”她想到安家私塾里,教一本《蒙求》不过半年,便觉自己这两年时间十分漫长。
陆先生见她如此诚实,笑道:“开国初赵相公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可见多读不如深读,你且来说说方才我考你这两句,你有何心得?”
这却要废她一番头脑了,如今各私塾里学习《蒙求》仍以掌故识字为目的,少有考校心得的。见阿鱼低头苦想,陆先生便道:“不着急,你且慢慢想来,正好我燃一炉香,等我香点完了你便说给我听。”
阿鱼点头应下,陆先生便不紧不慢开始焚香,约莫过了一炷□□夫,陆先生起身问道:“可想好了?”
“回先生,学生怕答得不对。”
“你只管说来,我这里答错了也是不打紧的。”
阿鱼便道:“先父教导时讲过杨震正直,曾有人招揽他为官,送予钱财,并言‘暮夜无知者’,杨震不受回以‘天知,地知,我知,子知,何谓无知者!’,可见品行高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