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射过来的那双眼睛,曾经似“葳蕤”这个名字一样熠熠生光。
而现在,眼下那些细小的纹路把她打碎了。
早在离开平城,藏身古刹的那一夜,徐葳蕤就已经丧失了所有生机。
她本不该这样活着。
承受未完的遗憾和永不消解的耻辱。
林忱侧视着白瓷盘的碎屑,心底仿佛有一个荒凉的空洞在散发恶意。
她只想同母亲说说家常的话,可徐葳蕤不给她这个机会。
执念将人腐蚀成一副枯骨。
在这一刻,她忽然领悟了李仁信里“天意”的另一层意思。
天意就是要叫人难过,这世间的真实如此地混乱无序,竭尽全力要做的事无论是出于何种崇高伟大的目的,都不可避免的被真实践踏。
圣言,不过是对志同道合的人来说,而对于不仁的上天,目的,没有任何意义。
走出这沉闷压抑的卧房,林忱恍惚了一瞬。
她又开始疑心自己的计划是否还有疏漏,是否能够成功。
她走出院子,回到自己的屋子,接下来又该应付那没完没了的猜斗。
正在这时,窗外忽传来小童的叫声。
“殿下殿下,有你的信!”
小童手里提着个木盒子,憨态可掬地行了个礼。
林忱接过来,打开盖子,闻见馥郁的桂花的甜香。
“我们一起种下的桂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花?我根本等不及,就用去年晾下的桂花干粉做了桂花糕,加上最近流行的药粉,用冰和密密的油纸扎紧,一路放到青海也不会坏掉。让我猜猜,殿下是不是又在自怨自艾?真是让人烦恼啊,快点回来,让我扮个鬼脸,搏殿下一笑吧。”
她怔怔地捏着这张纸,清风携着桂香婉转缠绕,某种巨大的、横亘的东西仿佛被拦腰斩断。
不过是如此细小的真情,也能将她从深渊里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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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帆接下来的几日,陪林忱遍游青海。
他知道她心头压着事,就偏偏要这样耗着、观察着她,考量她究竟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才动肝火。
可林忱始终没有动静。
她像一个真正的观光客,仔仔细细地赏花观海,品味水里捕捞上来的稀奇海鱼。
她沉默地瞧着徐家的刀客晨起练功,瞧那些木桩上新添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直到徐帆先忍不住。
他忍不住向林忱询问徐家接下来的命途。
从见到林忱的第一面,徐帆就在不断地试探和裁夺,作为新一任的家主,他必须为徐家选出一条最好的路,选定最值得追随的主人。
他的父亲犹犹豫豫、左右摇摆地选定了林忱,徐帆不认可,他要亲眼看,看这人是否足够成熟,气运又是否眷顾于她。
一旦认定,绝不更改。
他们坐在庭中喝茶,林忱听到他的询问,中肯地说:“你以为,我能走到现在,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么?”
徐帆一怔。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林忱接着道:“天下人熙熙攘攘,我并不比他们多出三头六臂,但合适的身份给了我机会。前三十年的布局改变了天下人对于女官的看法,奠定了文渊阁的基业,而我在最合适的时间接手了这一切。所有准备均已就绪,而今皇帝一旦驾崩,以后将不会再有这个称谓,第一顺位的储嗣也会被控制于他所在的封地,由锦衣卫负责看守。接下来的日子里,谁能分得多少权力,我并不关心。说到底,采取这样迂回的方式,是因为我并不想让朝廷陷入一潭死水。大家各凭本事做事不好吗?可总有人不愿意给文渊阁公平的机会。我所想要的,只是想争取一些时间,让我的人得到开始的资格。”
徐帆听着她的话,沉思良久。
他听着风的声音,半晌,笑着开口:“看来,我真的要做出和父亲同样的决定了。不过,倒也不一样,毕竟我是在彻底了解殿下的人品之后才下定了决心。”
林忱心里知道,她的人品如何对徐家来说没有半点用,真正打动了徐帆的,是自己这几天毫不冒进的镇定,和让徐家进入上京的承诺。
她远望着无际的蔚蓝,说:“徐家的兵马将暂时由彭将军率领,时日一到,两路兵马汇合,一起随我起兵勤王。”
第64章 事起
齐宴同刘衡一道自明理阁出来, 天上阴云密布,灰灰的薄云一缕缕地聚而复散,形成青黑的欲雨之兆。
安西回来的郑鲁才为尽师生之礼, 这几日也跟在他们身后,他躬身道:“原本我还在想, 这些日子成玉殿下不在,朝庭上上下下的公文奏疏是如何批拟的, 这下算是开了眼界了。”
寻常的小事由文渊阁领衔商议, 紧急奏疏和不能决断的大事八百里加急送至安西。
这也是林忱临行前存心想试行的一步, 离开了掌权人,朝廷这庞然巨兽是否能独立有序地存在和运行。
刘衡抚须而笑,向他道:“你常年在外,不知这两年文渊阁遴选女官有多么快。从前从没有想过, 这世上竟能一下子选出这么多能办事的女人来。书香门第的贵女底蕴深厚, 能通过考核也不奇怪, 那些只略识得一两个字的宫女竟也能半读半工地入选。”
“更令人惊异的是, 这并非成玉殿下任人唯亲的结果,方才我在殿上听那些女官陈说论事, 纵使学识浅薄了些,但律法上来讲却是没有错的。”郑鲁才紧锁着眉头,深深思索道。
刘衡暗暗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齐宴, 笑笑没说话。
郑鲁才明知道这话他的老师不会爱听, 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同几年前相比,先生是否也觉得如今的文渊阁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呢?”
这疑问沉重而坚硬地抛过去,齐宴停下了脚步。
刘衡暗笑, 只是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