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看见他流血,眼中一下泪水如涌,似是恨极、痛极,对裴长淮一通拳打脚踢。

他一边打,一边还在嘶声大喊:“承认啊!承认!承认!承认!承认你要害我!承认你在骗我!裴昱,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对不起我!我让你承认,你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疯狂捶打的双手似乎逐渐力竭,动作也越来越轻,徐世昌抓住裴长淮的衣领,痛吼一声,最终将头埋在他的肩颈间。

“承认啊……”

歇斯底里的愤怒发泄过后,唯余悼心疾首的悲痛。

“我求求你。”他声音也哑了,“求求你了,承认吧,长淮哥哥,就让我恨你不行么?否则你让我怎么有脸到地下去见我爹爹,去见我的家人?”

裴长淮落下眼泪,伸手将徐世昌抱入怀中,他抚着他的后颈,轻微颤着声音说道:“对不起,锦麟,对不起,对不起……也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会死在北羌。”

徐世昌心底比谁都清楚,裴长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他还是道歉了。

徐世昌闭着眼流泪,道:“如果你死在北羌就好了。”

裴长淮再道:“对不起。”

没能死在北羌。

徐世昌道:“你把我爹娘还给我,还有我哥哥,我想他们都好好的……我、我从来都不争气,没做出一件让他们高兴的事……”

裴长淮道:“对不起。”

没办法将他的家人再还回来。

“可、可如果你死在北羌,”徐世昌手越攥越紧,眼泪越涌越汹,“我又如何对得起你?”

徐世昌根本不敢看裴长淮的眼睛,“你还不知道么?是我爹害了你们裴家,你父亲,你兄长,都是我爹害死的!你还稀里糊涂地跟我做了那么多年朋友……长淮哥哥,你该恨我,你要是恨我,我也能心安理得地恨你,这样咱们才算两清。你却跑来跟我说对不起,这算什么?你跟仇人的儿子说对不起,这算什么!”

“锦麟,这一切跟你没有关系。”裴长淮低声道,“走马川一战后,这六年间,唯独跟你在一起时我才能轻松一些。我对你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徐世昌伏在他怀中痛哭,良久,他终于压制住自己失控的情绪,他一下推开裴长淮,自己往后退却数步,一直退到桌边。

他眼神通红,但强升起一种冷静与理智:“我没有你那么大度,我爹再不好,可他始终是我的亲生父亲。裴昱,你怎么样对我都可以,可你害死了我爹爹,我不能不恨你。我也不想欠你的,你从前救过我,我也还过你的恩”

他一把拿起桌上的酒盏,仰头喝净,又觉得不够,就将整坛一壶碧抱起来猛灌,辛辣的烈酒呛得他连连咳嗽。

徐世昌弓着腰,几乎呕吐。

裴长淮上前想扶住他,但徐世昌将手中酒坛一下砸到裴长淮脚尖前,“别过来!”

裴长淮浑身一僵,没有再动。

“你我摔盏断义,从此往后,再也不是朋友。”徐世昌按住如烧如绞般疼痛的腹部,说,“你还记得么,在北营武搏会上,我们打过一个赌,你要是输了,我问你要一样东西。”

裴长淮道:“我记得。”

徐世昌道:“我不要什么东西了,我只有一个请求,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锦麟?”

“别再让我看见你!!”徐世昌变得怒不可遏,一下将桌上的饭菜糕点扫落在地,“滚啊!滚!”

两人无言对峙着,牢房中唯有徐世昌赫赫的喘气声。

裴长淮沉默良久,终于迈开步伐,慢吞吞地走到桌旁,将那只还完好的酒盏拿起来。

裴长淮道:“这杯酒,我不喝。”

裴长淮将残余的酒水倒掉,用袖口擦净酒盏,小心地拢在手里,随后在徐世昌喷着怒火的目光中,一步沉过一步地离开牢狱。

徐世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着牙拼命忍住哭声,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他跪倒在地,捂着脸长哭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

流放离京这日,天下了一场快雨,城墙外芳草萋萋。

徐世昌披头散发,身上穿着囚衣,戴着脚镣,布鞋已经湿了大半,一脚泥一脚水地向城外走去,形似失魂丧魄。

押解他的差役却好说话,没有逼着他走快一点,还拿了一件蓑衣给徐世昌。

走出没多久,徐世昌身后响起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回首一看,却不是马,而是头毛驴。

骑着毛驴而来的是个年轻的少年,身穿粗布衣裳,长相有些俊秀,他口中长唤着:“徐公子!徐公子!”

徐世昌与两位差役停下来,回首望过去。

那清秀少年从毛驴上滚下来,大步跑到徐世昌面前,单膝向他跪下:“徐公子,您不记得我了么?”

徐世昌摇摇头。

“在芙蓉楼,爷随手赏过我一根玉腰带。”那清秀少年说道,“那时奴才的娘亲病重,正无钱医治,多亏了爷的赏赐,我才能请来最好的大夫。如今她老人家寿终,在这世上奴才只欠着爷的恩情了,爷要离开京城,奴才就随您一起!”

徐世昌茫然了片刻,左看右看也没想起谁来,无力一笑:“你知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罪,现在又要往哪里去?”

那清秀少年摇摇头:“奴才不知道,奴才只知道,公子施恩的大义,就算粉身碎骨也要还。”

“随手赏你的,没想施恩,更不需要你还,回家去罢!”

徐世昌转身就走,那少年不再辩解,只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跟在徐世昌身后。

负责押解的差役对视一眼,却没多说什么。

不多时,徐世昌发觉这少年还跟着,回头恶狠狠地瞪向他,“让你滚蛋,听见了没有!”

那少年低眉顺眼的,站着不动,却始终没有要回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