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岚实在不想让另一幕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也在自己身上复刻。
讲完这些,戴岚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他像是在问宋意,想让对方给自己一个答案,又像是早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只是把压在心底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你知道我在家里除了向日葵以外,还看到什么了吗?我看到了我上大学时拼好的乐高被拆开了,组装到一半,被摆在我以前的卧室的书桌上。我不知道是谁拆开的,也不知道是谁拼上去的,可我不想知道,也不好奇。”
“在我打开家门的那一刻,就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响,他在感慨,他在困惑,他在质疑家里怎么一点灰尘都没有啊?怎么会这么干净啊?都有谁来过这呢?他们为什么要来啊……”
戴岚的眼神很迷茫,像有一片雾气笼罩在他面前,他本想看清前面的路,却在踏出第一步时就已不知方向。
“宋意,你觉得戴明安他可恨吗?客观上来说,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坏,只是现实生活中诸多利己主义者中的一个罢了。我知道,我没资格审判他,他的罪也远不至死,但我就是特别盼着他死。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我心里并不会多好受。我处在两团黑暗之间,如果左边这团黑暗消失了,我就会被右边那团,那团我永远无法改变的黑暗给彻底吞噬了。”
“所以我有时候就在想,我那么讨厌华阳,那么讨厌家庭,那么讨厌他这个人,其实只是讨厌自己罢了。无论我如何逃离,从地理上,从心理上,我仍然不得不承认:那个我极度想要逃离的地方,那个我极度厌恶的人,始终是我精神世界的内核。它是一个成因,也是一个逃脱不了的结果,它悄无声息地主宰着我所有的思维模式。”
“就好比现在,宋意,如果我时至今日仍然和你说,我不相信亲密关系,不相信感情,你会生我的气吗?”戴岚说完这句之后扭过头去,看向身旁的爱人,发现他依旧是温柔地朝自己摇头。
戴岚无声地叹了口气,眼底有着早已预料到的悲伤,他看着宋意说:“你应该生我气的。”说完,他停顿了两秒,无奈地笑了,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你应该生我气的。”
宋意没急着回应戴岚,他听完那么长一大段故事后也有点疲惫。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后,宋意拉过戴岚的手臂,把脑袋枕在戴岚肩膀上,侧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的夜空,慢悠悠地说:“我只是觉得啊,你这样挺好的。我不喜欢你把我绑的太死,觉得我是你唯一感情寄托什么的。岚哥,你应该把感情分散出去,分一点给白哥,分一点给新明,分一点给你其他的朋友、其他的学生,给那么多喜欢你的陌生人……当然了,最多的那一瓣还是要留给我。”
宋意笑了笑,把戴岚的左手手腕拉了起来,亲了一下他手腕上最深的那一道疤,“我这么和你说,不是想表达我多爱你。我哪那么无私奉献啊,我最自私了。只是说,如果你真的只把感情留给我的话,早晚有一天会腻的,可我却想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怎么办呢戴老师?我是不是有点贪心呢?你觉得我的智商能够让你永远不厌烦我吗?”
戴岚被宋意哄笑了,他伸手捏了一下宋意的脸颊,语气像是感慨,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他不想承认的客观事实:“可以了宋医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这世上只有你烦别人的份,谁敢烦你啊?”
闻言,宋意歪过头,盯着戴岚看了一会,再说话时有点怪里怪气的,连眼睛也笑成了一条缝:“岚哥,你是不是很怕我啊?”
“怕啊,怎么不怕。”
宋意没想到戴岚会直接承认,或许是因为今晚聊的时间太长了,戴岚有点困,说起话来懒懒的,少了点平日里的那些复杂的心路历程,开始变得直来直去的。
戴岚打了个哈欠,尾音拖得长长的,声音有点哑,但依旧很好听,他接着补充道:“怕到我有时候都在想,我还拥有独立的人格吗?我还能清醒地思考问题吗?我觉得不能,真的不能,我脑子里都是你。”
戴岚总是能够把动人的情话,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来,仿佛只是在和宋意讨论今日的菜价和明天的晚饭一样,随意又普通。
明明上一秒还在说“我不信亲密关系”,下一秒就打个急转弯变成了“我已经没有独立的人格了”。几句话下来,听得宋意脑子醉醺醺的。
“其实,如果可以选,我真希望自己一辈子也不需要和别人谈恋爱。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又反悔了。尝试克服亲密关系带给我的恐惧,是我每天都在努力做的事。宋意,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有些事我仍然没有想透,有些事我依旧很害怕,但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你相信我。”
戴岚说完,宋意跟着打了声哈欠,他其实不困,但回应的时候故意把字吐得含糊不清的:“着什么急呢戴老师?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慢慢来就好了,往后需要打发的时光,多得是呢……”
戴岚扭过头,看着宋意笑了笑:“嗯,多得是呢。”
在这个嘈杂纷乱的世界里,宋意总是能给予他足够的温暖和宁静。
夜晚被安静的空气无限延长,戴岚重新把头靠在了宋意身上。两个人就这样坐在床边,肩并着肩,头抵着头,互相依偎地靠在一起,成为天地间最渺小的共同体。
第四十六章 他是自由的
戴岚是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醒的,等到他给宋意讲完故事,已经快早上五点了。
还没到春分,月港的天亮得没那么早。
但天亮与否,对宋意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他把头埋在了戴岚的怀里,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戴岚“咚咚”的心跳声。
宋意睡不着,就干瞪着眼,看戴岚胸前的睡衣领子看出了神。
他脑子里想的事有点多,成型的、没成型的想法乱糟糟的,像撒在天上聚不起来的星星。
等到他感觉到戴岚睡熟后,就悄悄地下了床,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喝完水,宋意就坐在了餐厅的椅子上继续发呆。
他想到第一次来戴岚家里的时候,坐的也这个位置,那时桌子上还摆满了饭菜,没人吃也没人收,他和褚知白就这么坐在餐桌边上喝水聊天。
餐厅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地方,但他俩当时都没心情顾及什么讲究不讲究的,况且就算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那时候戴岚的家里都找不到第二个能让两个人都正儿八经坐下来聊天的地方,能有个地方待就不错了。
这才过去多久啊,戴岚就把家彻底变了个样。
虽然一早就听说了戴岚前段时间在忙着装修房子,但宋意没想到他会把家改造得这么彻底,简直就像是等自己住进去一样。
拖鞋、毛巾、牙刷、睡衣……这些细节上的小物件都备好了不说,昨晚宋意洗完澡,瞧见洗手台上放了两板日抛的隐形眼镜时,直接被震惊到了。他近视,站在远处看不太清楚,拿起来仔细看了之后才确定,这就是自己平日里用惯了的牌子,连左右眼的度数都正好对上。
宋意看着看着就扬起了嘴角,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蒋新明那臭丫头出卖得彻彻底底的。
宋意知道戴岚在等自己搬过来,但他也知道,昨晚确实不是一个往下一步进展的好时机,要不然戴岚也不会那么抗拒,更不会在睡前说出那句“你再给我点时间”,肯定早就顺水推舟把他给领回家了。
但宋意等不到那时候了,他昨晚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觉得戴岚状态不对劲,从他进医院后说出那句“我爱你”开始就不对劲。宋意估计戴岚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昨天的一切串联起来,像极了临终前的告别,不经意间,就往死亡的方向靠拢。
宋意现在心里乱得很。
昨天晚上那个试图跳楼自尽的病人,刚好是月港大学的学生。
人际关系上的六度分割,总是会出现太多过分奇妙的巧合,以至于呈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宿命感,让人不得不感慨:这世界真小。
宋意见过那个病人。去年蒋新明带了两个创业项目负责人来三院走手续的时候,他们几个人还一起吃了顿饭。虽然之后就没太多联系了,但宋意对那个被误诊的孩子一直有印象。
病人叫管泽,患的是边缘性人格障碍。昨晚开会时,听他的主治医师说,管泽在被三院收之前,确诊的是躁狂症,治疗方法也是一直按照躁狂症进行的。而他的BPD,刚好就是宋意去年在见他第一面时指出来的。
那天他女朋友还有蒋新明都在,宋意几乎是在见他第一眼时,就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友好气息。同样的气息,宋意在陈玄墨身上也感受过。
不知道和职业有没有关系,宋意的第六感往往都很准。
和管泽没说过几句话,宋意脑子里便有个想法一闪而过他觉得管泽清楚自己的病情,但因为并不想把病治好,所以一直瞒着其他人,尤其是在瞒着他女朋友。
他女朋友确实很厉害,月港大学的风云人物,还没毕业就实现了财富自由,一个学生组织都没参加,但几乎全校学生都听过“彭嘉歆”这个名字。
现实生活的讽刺性太足了,彭嘉歆想方设法地让精神类患者的日子过得更舒适些,先是创业后是公益,项目做得越来越大。而管泽却一心求死,算准了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和轮班点,避开所有的医护人员和患者,按照规划好的路线去的医院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