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宋意这话落在戴岚心里并没有很舒服,他的表情依旧很痛苦。这种痛苦就像是昨晚他握着药瓶看“禁酒禁烟禁咖啡”那七个字一样飘着,什么都是浮在空中的,他抓不住。

稍顷,戴岚苦笑了一声:“宋医生,你对所有的病人都这样吗?”

宋意也不是很喜欢戴岚现在笑里带苦的表情,他微微皱起了眉毛,问道:“都怎样?”

戴岚伸出手,在空中随意比划了一下,比划了半天他才意识到他想说的不是手势能表达的,就把手放下了,含着笑说:“就,像个菩萨一样。”

“对其他病人是,对你不是。”

宋意答的不假思索,他这份果断让戴岚觉得很难堪,觉得自己真不愧是精神病啊,净聊一些有的没的。

“你不问我对你什么样吗?”

戴岚摇了摇头,过一会儿又点了点头,“本来不想问的,那我现在问问。”

“对你有私心,甚至有点坏,还有点虚伪。”

私心、坏、虚伪。

戴岚不知道宋意是怎么把这三个负面词汇描述得这么坦然的。

他说得太敞亮了,不仅没有上位者的架子,还没有忏悔者的自惭形秽,就像一个旁观者,把自己抽离在外,去描述一件和他全然无关的事。

戴岚听完之后笑了:“宋医生,私心要是像你这么宣之于口,就不是私心了。”

宋意没觉得好笑,他反而很严肃:“戴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生病,你不说我也不会问。但你不是一个脆弱的受害者,所以悲伤的根源只能是无可奈何的客观事实。我刚刚说,一年就能治好的时候,你其实挺不以为意的。我没说错吧?”

戴岚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觉得一年的时间,这个世界仍然不会好起来,所以病好了也没什么意义。你宁愿清醒着承受痛苦,也不愿意装作乐观,改变对它的看法。”

宋意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我知道,在思维认知上,我很难劝到你,这应该也是你不喜欢心理咨询的原因。但是,戴岚,你得认,你得认你就是生在这个世界,你要用你的一生去接受它,哪怕不是乐观地接受它,你也可以把它掰开嚼碎地去描述它。”

“戴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和这个医生认识有两个月了,戴岚才意识到,宋意其实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看人的眼光太毒了,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把扎在人心底的那根刺给拔了出来。

戴岚见过很多纯粹的好人,也见过很多过分聪明的人,但从来没见过聪明且纯粹的好人。

有些事情,只有聪明的人能看透,看透之后,可能还会是一个好人,但很难再是个纯粹的人。

聪明和纯粹,是两个太矛盾的气质,但偏偏放在宋意身上就一点也不违和。

宋意说对了,戴岚一点也不爱这个世界。

他不喜欢“自由”也不喜欢“平等”,这些词调子太高了,特别虚,既是虚伪的虚,也是虚无的虚。

但今时今日,戴岚却觉得,在宋意的价值体系里,就是人人平等的他认同自己的身份,也认同自己的存在,但他一点也不想去捍卫它,就仿佛那是天然的,是无所谓的,别人和自己不同,只是因为天然存在不同。

菩萨的金身在逐渐脱落。

飘渺的意象被彻底祛魅。

世间万物化为一万匹脱缰的马,奔腾在心中的荒原上。

大厦塌陷,景观崩溃,戴岚再次看向宋意时,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蓝天。

二三年的一月二日,新的一年正式开始。

戴岚嘴唇颤了颤,欲言又止,反复了几次后,才把话问出来:“那你的私心是什么?”

然后就突然安静了。一向喜欢说话时直视对方眼睛的宋意,此刻却低下头来,左右手的手指交叠在一起,不安地晃动着。

宋意有点难为情,一时之间想不出合适的词汇去描述这个复杂的“私心”。他皱着眉,猜不透戴岚为什么一定要问他,这明明是一件很容易意会但很难用言语去解释的事情。

宋意想了很久,然后说:“悲观这种气质很难得,它穿在你身上,很好看。所以我曾经动过一个念头:既然你不想治那就算了。”

“这样啊……”

戴岚现在明白为什么宋意会在喝醉了之后说想看他抽烟了。

之前就有很多人说过,说戴岚抽烟时,浑身上下那股子丧劲,跟暴雨前的云层似的,厚重得散都散不去。

宋意不像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虽说没几次接触,但戴岚觉得,宋意习惯的为人处世方式是喜欢给别人下套,让对方顺着自己的心意把事办妥了。

先是私心,后是好看……这话戴岚乍一听觉得直接,直得都顺着耳朵打到心坎里了,但再一细想就察觉到不对劲,宋意还是没把话说开。

“好看”这词,八成是临时改的。夸别人好看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更何况宋意本身就长得好看。不过,要是把“好看”给替换掉,比如说换成“性感”、“带劲”什么的……就好像说得通了。

这种极其不要脸的想法,戴岚也就想想,不可能表现出来。但光是想想他就已经感到害臊,脑子里连连骂了自己好几句老不正经。

一旁的宋意倒是光顾着沉浸在自己的难为情里,话无论怎么说都有点道歉的意思:“我肯定会尽全力把你治好。你的病症在我这不算重的,治好你我有足够的信心。但你要是想换个医生的话,我也没意见,三院擅长抑郁症的医生并不少,我们都挺熟的,现在就可以帮你推荐……”

“不换,我只认你。”

戴岚打断了宋意的话。

“私心谁没有,非要揪出来听听的话,那我也有。等以后的,有机会挨个给你讲讲。现在就算了,我实在不想在医院里跟你谈心,难受。”

纸杯里的水早就不烫了,戴岚还是把它放到嘴边吹了吹,喝了一口。

闻言,宋意方才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松了下来,舒心地笑了:“怪我。当医生的多少都有点这毛病,总忘了医院是个挺招人烦的地。”

但说着不谈心,都聊到这了,也没有戛然而止的道理,戴岚喝着水,喝着喝着就觉得好笑,问宋意:“你应该没揽心理咨询师的活儿吧,精神科医生应该都不做心理咨询。”

宋意有点惊讶戴岚竟然会懂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的区别,别说是大众了,太多比戴岚病得还重的患者都不了解这二者之间的关联。但好不容易松泛下来的氛围,宋意肯定不能问这些,也就没多想,跟着开了句玩笑:“可不,按小时计费今天怎么也得收你两千,我亏大了。”

“哎呦,”戴岚笑着伸出左手,伸出来却发现自己今天没戴表,没戴也没关系,戴岚干脆来了个无实物表演,指着自己左手手腕说:“这多说也就聊了半个点,咱宋医生的出场费也忒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