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家主突然厉喝一声:“诸位先生莫冲动!”
那女人嘴角挂着血,嚣张气焰不再,反是带着小心谨慎,冲我试探道:“你……你绝非苏明玉,究竟是何方妖魔……”
她嘴唇透着青紫,再是害怕,也强作镇定道:“我们云州苏氏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天洲的仙门大宗,你就算杀了我们所有人,对你来说,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我扶着地上,摇晃地站了起来。我这才一动,他们便退避三舍。
我身上的妖气极盛,但凡有点眼色的就该知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们,如同捏死一群蝼蚁,简直易如反掌。
我神情恍惚地看了他们一圈,方才那个为苏明玉求情的男人,缩在柱子下头,和其他人一样恐惧不已地瞧着我。我收回目光,缓缓地转过身,朝大门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不知是谁人打翻了油灯,我听见几声“走水了!”。在一片混乱和嘈杂生中,拖着这具身体,离开了苏家。
这副身体总归是伤势太重,我踩着沉重的步伐,一直撑到了无人的一角,方体力不支地倒下来。
“唔……”我体内的妖丹太过厉害,要让它老老实实,委实不容易。我这身体,到底曾是凡胎肉身,一夜之间,竟成了一只妖。我能咽下嘴里的血腥气,强撑着坐起身来,运转气源,好将我身上的妖气给压制下去。否则,不单单是我会爆体而亡,这全城的百姓,都会为此而遭殃。
等我好容易缓过来,已经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了。我往后一仰躺,麻木地看着黑色的天穹。
从天上,飘下了火焰燃烧后残留的灰烬,就像是雪一样。它落在我的手背上,这一次,它终于没有再穿过我的手心。
我不知道,我究竟当了多久的孤魂,也许只有几天,也许,已经过了数百年。
我死了以后,心中清澈无物,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现在的我,一点一点地想起了自己作为慕青峰的前生
从不动山上的一声惊雷开始,到那为我挡雪的伞,还有后来日夜不断地练剑,跟着是雷雨中滑落下的山谷,冰穴里的纠缠,化成水烟的断剑,妖山上山盟海誓时的苍天古树,被血水侵染的河流,地宫里一盏盏的灯火,无人观里交缠的影子,破庙之中婴孩的哭声,到最后,是秘境中由天上不断落下的雪花和漫天的余烬。
那些我曾经经历过的爱恨痴缠,无论是快乐的、怨恨的、痛苦的、悲伤的……所有的点点滴滴,全都渐渐地回想了起来
“……”我无声地收紧了拳头。
当眸子里凝出的泪轻轻落下的时候,前生和不同的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手,把他们都放下来了。
天色微熹,我走在云州城里。
云州苏家出了妖邪一事,不消半日,就传遍了整个云州城。
“苏夫人是整个云州城唯一的结丹修士,连她都杀不了的妖物,那得有多凶恶!”
俗界的云州城里出了如此厉害的妖物,自然是人心惶惶,天才大亮,就已经有不少人议论纷纷。
“喂,你莫告诉他人那妖物,其实就是苏家的二公子,苏明玉!”
“苏明玉?就是那个入赘的苏家老爷和婢子生的二公子?”
“确正是他,听说那苏明玉和他娘一样,生得极标致。传言这苏明玉根骨上佳,是修炼的苗子,苏夫人才勉强容下了他。偏生这苏二公子极不安生,去了蓬莱后招惹了贵人,被赶出了天都城。谁想到,他居然心有不甘,堕入魔道,这才被苏夫人给关着。这下子,被他给逃了出来,恐怕是要为祸人间啊……
我顶着“苏明玉”这幅壳子,明晃晃走在云州大街上。只是我一身淤泥,看着极是落魄,旁人只当我是个叫花子,无人多看我一眼。
这时候,几个衙门的人走来,在告示榜上糊上了纸。我不在乎上头写了什么,我两眼只盯着上头写着“天启六年”这几个字,迟迟没有反应。当一个路人从我身边擦撞过时,我猛地出手将他拦住,嘶声问:“……为何是天启?难道,不是中元么?”我不会记错,俗界帝王的年号,合该是中元才对。
那路人奇道:“这位小兄弟,这都什么时候了。中元可是先帝的年号,先帝卒于中元二十二年,后来四皇子继位,现在是天启帝的天下了。”他别开我的手,边摇头边走着说,“这人间帝王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看天门宗的脸色,天底下,哪里还有真正的王臣。”
听了他的话,我就在心里算了一算谁会想到,从我死去的那一年,到今时今日,一晃眼就过去了整整十五年。
很快,我就接受了这一个事实。
云州终非久留之处,我未多做停留,当天便出了城。
我走了数日,终被我寻到一无人山涧,在那里暂时调息。
我刚重返人世,识海尚未清明,时常处于混沌当中,有时候,我连现实和梦境都分不清楚。
我的心里,时而闪现当年在天剑阁时修剑的过去,时而听到不动山上山溪的水流汩汩,时而还有当年深陷魔宗囹圄,群魔乱舞、醉生梦死的画面。可这一些,却远不如那破庙之中,婴儿的一声啼哭,对我来说,更来得摄人心魄
“我儿……!”
我一震,猛地睁开眼。却只看自己的手还扬在半空中,在我的前方,只有荒芜的树林。我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我走到了小溪边上,双手掬水泼向脸,来回几次,脑子便清醒得多。
清冷月下,我坐在岸边,看着水面上映出的圆月。
我以为,所有加诸在我身上的不公,造就了我一生的苦难和漂泊。其实,我一辈子的痛苦,说到底,就只是因为四个字求而不得。
慕青峰的一生,在一开始,先是想得到他人的认可,这才拼了命地修炼。媚骨觉醒之后,我的剑修梦碎,却仍坚信这世道必会还我清白,后来遇到的人,我以为从此之后,会有人与我一起扛过风雨,没想到,苦心图谋一场,终究落得孤身一人。我吃了这么多的教训,本该认清自己,谁知又是一场阴错阳差。我拼命地想去捞住那水中的月, 非但害人害己,到最后,仍是一场空。
大能道陨,雷震四方,那一夜的事情,我还模糊地记得。至于我那以阴阳之躯、怀胎七月生下的孩子,我没有一日不想他。
我的生魂看见,贺兰芝将我的孩儿给抱走。想来,是被他给带回了天门宗去了。
我想了有几日,到底是想亲眼去看一看吾儿,想知他生死如何,想知他是否安妥,因此便顾不得再修养多些时日,等到可走动自如的时候,便动身往天都城的方向而去。
以我的步程,要去到天都城,至多需要三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我白天赶路,夜里便潜心修炼。我夺舍重生,魂体所寄,为一妖兽之内丹。当初在不动山上,靳涯和贺兰芝在秘境中偶遇。想来在那时候,他便为自己留了这一手,好在来日可东山再起。
师叔总是说,留得青山在。谁知,他到最后,竟将这条唯一的生路留给了我。
“唔。”我闷哼一声。我体内的气血翻涌,妖气源源不断地冲入气海这个妖兽想必是穷凶极恶,死了都不知有几千万年,妖丹里残存的妖力,竟还如此强盛。莫非我修炼过魔宗心法,单凭自身意念,恐怕早就被这强烈的妖气反噬成魔。
有这妖丹傍身,我虽平白长了百年的功力,却也不尽是好事。
我这身子的原主,根骨虽好,却心有邪念,我一探寻他的经脉,就知道此人平素不正经修行,反是钻营一些淫邪的旁门左道。前生,我为媚骨所扰,一旦发作,连我自身的意志都不能控制,可有的人却为了一步登天,宁可舍弃自我,流于此道。
那妖兽虽已死,妖丹却时常暗中作祟,为了让我走火入魔,每当我打坐的时候,它就会想方设法地干扰我。一如当下,我在识海中所见,尽是些肉欲横流的画面。过去的慕青峰,也曾自暴自弃,醉于其中,随心所欲,不必再去想那些痛苦的、难受的事情。
“你别以为,你用这样的法子……”我寒声道,“我就制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