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堇廷折回去之后直接把皇帝堵在了寝殿里,又带着人和和气气地退了出去,因为本该远在天边的裴越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驻地,而储君的智囊们竟然没有预见到这样的变数。
皇帝的健康情况本就江河日下,又在这次失败的逼宫之后心神大恸,恐怕是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一直以来沈家都在隔岸观火,等着做那个渔翁。尽管如今出现了一些意外,打断了鹬蚌之争的进度,但也还不至于让他们坐不住好在沈伯渐对沈渊的举动早有怀疑,半个月之前就找了个理由把他软禁了。
裴越的出现让总督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走向,他从未想到沈渊会走到这一步,现在甚至有点为长子的谋划感到惊讶。沈渊被监禁在军部的某一间暗室中,当然在将他关进去之前,已经有人收缴了他携带的所有物品。
沈渊仍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态度,面对此等飞来横祸也十分配合,完全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然而针对他的看守并未放松,沈伯渐把相当一部分精力放在了他身上。
总督的做法让沈明涣感到不解,在他看来父亲为这个温吞的三哥浪费了太多时间沈渊不过是一个军部的官员而已,若父亲当真如此忌惮,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
事实证明沈伯渐的选择也不能算错,他只不过遗漏了一点,沈渊已经找好了那个替代他在地牢之外活动的人。
至今无人知道为什么郑雩会和周丞玉站在一起,那个年幼的、不成器的纨绔皇子手里为什么会有一支武装军队和源源不断的军火供给。局势陡然逆转,似乎将要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下去。
最初总督关于裴越的猜测并不正确,这位固执的将军始终不曾表现他的偏向,他只是平等地阻碍每一个试图偷走王座的人。不论他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人选,沈伯渐都知道这个人绝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周堇廷差不多已经出局了,沈伯渐也落后了一步。但仰赖于总督那残忍的先见之明,或许他还来得及挽回局势场上的一些障碍将会很快被清除出去,因为裴中将恰好有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女儿。
过去了将近十天,沈伯渐估计很快他就可以听见那个不幸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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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天翻地覆,几个世纪以来珉城从未如此动荡不安。身在其中的几亿居民都能感受到这个庞然大物的震颤,除了沈渊所在的地方是个例外。
这里没有光线、没有声音,只有被囚禁者独自面对沉重的虚无。大概每隔四五个小时墙壁上的暗格会打开一次,用来供给营养剂和清水,每到这个时候沈渊能听见一些机械运转的咔哒声,他可以据此来判断时间他大概在这里呆了十天。
很少有人能在这里呆上这么久而不发疯,沈渊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哨兵,而且他的向导一定将他照料得很好。
裴令容此刻在做什么呢?沈渊反正无事可做,只能躺在暗室的地砖上想一想她。现在她大约过得不太好,他知道沈伯渐如果发现裴越在首都,必定会设法让他离开,利用裴令容让裴越和沈渊之间产生嫌隙是最快的办法。
如果他们二人之间是相互利用的临时同盟,这一招当然会奏效,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裴越不是为沈渊而来的,所以只要首都动乱未平,他就不会离开。
裴中将绝对的忠诚和勇敢,还有近乎顽固的正直秉性,都是沈伯渐无法考量和理解的东西。沈渊也是近两年才发现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不是亲眼见过,你很难相信凡人脆弱的躯壳中竟会藏有如此炽热而闪耀的灵魂。
沈渊甚少让裴令容和沈伯渐见面,然而沈伯渐未必对她全无了解。几乎没有人知道湜川总督是一个敏锐得近乎恐怖的向导,因为他自己总是刻意隐瞒这一点。他可以看见一个人全部的秘密并且善加利用,很难说沈伯渐在那寥寥数次的会面中是否已经掌握了八九分的裴令容。
其实裴令容不去见他就是第一个破绽,沈伯渐会知道这是沈渊的有意回护,他会猜到这个分配来的伴侣在沈渊那里并不是全无分量。
不过分量显然是有限的,沈渊即使预见到裴令容要倒霉了,也不曾给予她什么提示和帮助。他需要尽可能多地牵制沈伯渐的力量,迫使总督分散他的注意,以便达成他最终的目的。就连沈渊本人也在这计划之中,此刻这间暗室之外必然守着一批沈家的精锐,除了裴令容和他自己之外还有许多早已安排好的干扰项,正在等待沈伯渐去一一分辨。
沈渊向来审慎,他有足够的耐心来考虑和部署,直到将要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新王很快就会即位,从沈伯渐开始,帝国陈腐的军阀体系将逐一溃败。这是沈渊最长久的谋划,他有十余年的时间反复推敲预演,确保政变一旦开始就必然走向他设定的结局。
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并且做出了一切正确的决定。如今未来已经按照他的意志展开,前路已不会再有什么波澜,然而当沈渊在这间暗室中想起裴令容的时候,竟然会对此产生了一点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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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渊在暗室之中计算着时间,很快外面的私兵就陆续撤走,首都的情况显然正在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沈伯渐已经焦头烂额,顾不上再管这个逆子了。
总督骤然失势,陛下也终于驾崩,周丞玉作为遗诏上名正言顺的继任者,在这一年的五月正式加冕,成为了皇帝。
首都刚刚结束一场混战,此刻已是满地狼藉,人心惶惶。如今的帝国和它的上一任主人一样虚弱而阴沉,新王和他的臣子们面前堆满了亟待解决的工作。
郑雩和裴越作为少数没有站错队的智者,并没有像旁人猜想的那样继续留下来接受奖赏,他们很快都离开了珉城,接着同时前往边境郑雩是必须回去处理先帝留下来的烂摊子,裴越也急着去搜寻自己失踪的女儿。
裴令容失踪的消息前几天才传回来,一个本该休假的中尉突然出现在了荒无人烟的边境,又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撞散了一架战舰,这则奇闻在混乱的时局中根本无人在意。沈伯渐的陷阱虽然及时地捕获了猎物,却未能达成他预想中的结果,除了裴令容大概是真的死无全尸之外,似乎谁也没有受到影响,就连她的父亲也是在职务完成之后才出发去找她。
简陋的现场调查显示当时舰船上只有裴令容一个人,她似乎并没有受到胁迫,后续的自杀行动大约也是出于自愿。裴将军很少联系这个小女儿,他也不清楚在她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件事一定与首都的政变有关,并且对裴令容来说,一定是出于某种无法规避的、正当的理由,才会让她做出这样荒诞的选择。
裴越不打算为此责备任何人,尽管他能想到这背后许多可能的阴谋论。
阴谋论之一正在返回住所的路上。沈渊出了暗室就被抓进了皇宫,直到今天才得到了大约三个小时的休息,让他有时间回家一趟。
这栋房子的位置和安保程度已经不再适合让他居住了,沈渊需要回来找出房子里的那些机要文件和所有必须带走的东西,方便工作人员下周来替他搬家。
至于搬去哪里、家里要怎么布置这种琐事当然不必他来操心,沈渊的日程中排满了比这重要百倍的事情,回家的路上他还在参加一个线上会议。到了下周他或许会空闲一点,那时他会带一支队伍前往边境,去找他失踪的妻子。
明明裴令容会出意外这件事沈渊早就知道,但他在听到事件汇报的时候竟然还是愣了一下。他给出了合理的解决方案,立刻派遣了调查和救援小组,又联系了裴越和裴知仪。面对裴知仪的怒火,沈渊当然应付得毫无破绽,然而通讯结束之后,他好像又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沈渊在门口停下,等待系统识别他的身份。家里的门禁是裴令容装的,反应有点迟缓,每次进门都要站着让它扫描好一会儿。
他记得那时候他们刚搬进来不久,裴令容装完了才发现这东西出了问题,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下午也不明白她安错了什么程序,只好尴尬地冲沈渊笑笑:“这样说不定会比较安全呢……你看它扫得多认真啊,哈哈。”
突然想起了四年之前的事情,他对这个冒着傻气的画面的印象似乎比刚才那个严肃的、重要的线上会议还要清晰。
门终于打开了,接着门廊的灯也点亮了两盏,好像有人在欢迎他回家。以前那个慢半拍的门禁系统并没有这个功能,大约是裴令容新加上的。
她只要有时间就会在家折腾这些东西,尽管大部分都不太好使,甚至是给两人的生活平添了一点障碍。
不过住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些障碍,沈渊在使用咖啡机之前自然地敲了敲它的盖子,机器晃了两下才顺畅地启动。
“敲一下它就不会加糖了,不过要用力点敲,而且要敲这里……”裴令容向他演示自己的新发明,“这次是真的有用哦,你要试试吗?”
明明可以直接买到更方便智能的商品,裴令容还是对改造家用小电器乐此不疲。让人费解的是,沈渊也从来没有阻止过她的尝试,这栋房子里常用的东西多半都是来自那位笨蛋机械师的发明创造。
她一直在很用心地经营她的家,虽然成果看起来确实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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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渊找出了一些应该带走的文件,又在房子里绕了一圈,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东西。起居室有一扇落地窗,窗前放着一块小地毯。这块地方就是裴令容的工作间,沈渊走到地毯旁边,俯视满地乱七八糟的零碎,发现自己又开始走神了。
这几天时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的注意力会毫无预兆地逸散,反应过来时往往已经过去了一两分钟。这一两分钟对他来说是一片空白,沈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分心,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这是相当糟糕的情况,他的许多工作都不允许一点点失误。沈渊起初认为大概是他太久没有接受疏理,精神出了点毛病,军方也立刻安排了一位高级向导来替他治疗,然而那位经验丰富的老专家只看了他两眼就得出了结论:“沈先生,您的状况没有问题。”
“近段时间情绪都很平和镇定,身体上也没有什么不适,对吗?”对方态度肯定地一摆手,“就算有问题也不会是在这里,您的向导把您照顾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