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维斯塔说道。“新来的女房客怎么样?”

“我不知道。”侯赛因回答说,“她今天才来的,我听到房东请她进来,所以我就……”

“哈哈,你这胆小鬼。”

他再次耸了耸肩。她当然是对的,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不应该总躲着陌生人,就算他们是和罗伊·普利斯在一起。他们已经走到了台阶处,他弯腰将行李箱的扶手收回去,拎起箱子走向了大门口。“我的老天爷啊,夫人,你这箱子里都放了些什么?”

“哦,真是抱歉。”她答道,“我实在没地方藏尸体,我就那么个小屋子。”

“那你到底杀了多少人啊?你有没有自控能力啊?这才走了两个星期。”

她在他的后面走上台阶,尽量避免弯曲她的膝盖。她已经等不及要坐下来歇歇脚,再为自己泡杯茶。房间里没什么吃的,但她有先见之明,在她离开之前存了一品脱的高温杀菌牛奶。虽然比不上鲜牛奶,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再说她今天绝对不会再离开这房子了。她确定食品罐里还有一包消化饼干,冰箱里还有一块切达奶酪。很多时候随着年龄增长,日益减少的食欲还真是方便。

侯赛因打开前门,侧身站到一边请她先进。从杰拉德·布赖特的房间传来一段音乐,是由钢琴和悠扬的大提琴演奏的,一遍一遍地演奏着,仿佛从她离开去伊尔弗拉库姆那天起就一直在演奏,仿佛她只是出门去街角的商店买东西回来。她走进玄关,注意到她熟悉的童年味道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丝湿润的气息夹杂着另一种陌生的味道。这味道……像是肉的味道,她心想,像是地板里有什么死掉的东西正在慢慢风干。她默默对自己说,我们需要把这个地方彻底通风,这楼梯间缺乏空气流通,尤其是大部分时间所有的门都是关闭的。

她伸了伸腰,旅途终于结束了,顺手翻看着门廊桌上的信件。其中有几封是传单都是些平常的传单,动物慈善中心觉得她会轻易上当受骗,老年人保险公司提醒着她正在慢慢死去。“啊,回家的感觉真好。”她说道,尽管自己也不确定信不信这胡话。

“还真没有别的地方能比得上它呢。”侯赛因回应道,她还真怀念他声音里那微弱的嘲弄呢。

她鼓起腮帮长出了一口气,将这些信件塞进包里,回头直接扔到回收垃圾箱里就好了。“我能请你喝杯茶吗?”她向侯赛因提议道,“在你出门之前?”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说道:“可以啊,我也不是很着急。”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钥匙。“那我先用水壶烧上水。”

当她走进她在楼梯间下面那窄小的门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公寓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有那么一瞬间,她还在心里怀疑是不是她离开去德文郡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但当她打开楼梯间的灯之后,看到了她的伞架确切地说是她妈妈的伞架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其他的一切都很正常的时候,这一不同寻常的景象使她无法思考。“天啊。”她吃惊道。接着,她看到了那幅她父亲的画《哭泣的男孩》歪斜地挂在墙上,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天啊。”她重复着。

她听到侯赛因将她的行李箱拖进了门,便无言地摸索着走下楼梯,像个正常的老年人一样紧紧地抓住了楼梯的扶手。她的腿在颤抖,眼眶开始变得湿润。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十九年,在她周围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邻居们搬进搬出,但这里一直是她的安全屋。从来没有人在未被邀请之前进到她的房间,从来没有人闯进来过。

她终于走下了楼梯,当她感觉到脚下那结实的地面时,一种无助和恐惧席卷而来。玄关的地面上散落着雨伞和拐棍儿,她父亲那些珍贵的图书从书架上被人扔到了山寨阿克斯明斯特地毯上,她的大衣,她母亲的帽子那些人造革的球状帽子,上面装饰着布料做的玫瑰花,她一直舍不得送到慈善商店被人从墙上的挂钩上扯下来,随意扔在地上踩踏。“天啊。”她再次重复着。侯赛因拎着那皮箱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才看到眼前的混乱景象,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她不想再往前走了,只想转身离开这里,回到伊尔弗拉库姆去,不用再面对这一切。抬眼看了看走廊尽头她的小厨房,本应是后门的地方现在照进来一束阳光。后门是大开着的,应该是在她度假的时候被踢开或者撬开的,而那时的她也许在睡梦中或者享用早餐,还有可能在海鸥的叫声或者海浪的声音中享受宁静。

维斯塔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她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动。她跨过倒在地上的伞架,凝视着起居室。窗帘是拉开的,但网格窗帘没被拉开,有一丝阳光照射进来,即使像今天这样明媚的夏日,投射进来的阳光也是那么微弱。她打开电灯的开关,环视着她的四周,感觉泪水将要夺眶而出。

“哦,侯赛因。”她抽泣着说,“哦,我的主啊。”

第七章

她躺在床上,听着外面走廊里的声响。在她的门外有事发生,好像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她听到一个外国男人的声音,东方人特有的H发音盖过了从她到这里之后就一直在演奏的古典音乐,不断从房间靠走廊那面墙外传进来。在稍稍远一些的地方,一个声音透过黏糊糊的空气从窗外飘进来,仿佛是啜泣的声音,一个女人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不!哦,不!天啊,不!”

科莱特翻身侧躺,抓过枕头压在自己的耳朵上。她现在筋疲力尽,旅途之后的疲惫,过去三年时刻小心防备的焦虑,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的担惊受怕。她太渴望安心地睡一觉,渴望感受到,哪怕只有几天或者几星期,她能卸下防备休整片刻,想一想要拿亚尼内怎么办。没关系的,她对自己说道。你没必要去多管闲事,只需关心自己的事情就一串急促的敲门声使她猛地坐了起来。有人在用力地撞着门,仿佛随时都要闯进来。

科莱特坐在有别人体味的床单上,盯着木门在重拳之下颤抖着。一个男人的声音,是她刚刚听到的路过走廊的那个外国口音,听上去极度焦急:“你好?有人在吗?”

愤怒的男人,这个世界充斥着愤怒的男人。她今天实在不想再面对一个愤怒的男人,感觉她这辈子一直都在逃离他们的魔掌。

他再次砸着门,转了转外面的门把手:“你好?你在吗?我需要和你谈一谈。”

也许只要我保持安静……至少这个人应该是没有钥匙的……

又是一串疯狂的砸门声:“有没有人?”

她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穿过房间。没有猫眼,没有防盗链,没有门闩,这房间就像桑拿房一样“安全”。她换上自己冷酷的一面,猛地拉开房门,准备好接下来的争吵。

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就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紧握的拳头悬在她面前。金黄色的皮肤,有些忧郁的杏仁眼,乌黑油亮的头发,络腮胡子沿着脸仔细地刮过,瘦削的下巴。虽然他的脸上很明显带着些焦虑,但宽厚的嘴巴旁露出的酒窝还是让人觉得他在微笑。科莱特惊叹了一声,顿时脸红起来。

他好像误会了这声惊叹,看了看自己抬在半空的手,赶紧收回到体侧。“哦,”他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会来开门。”

措辞很严谨,有种异域的诗意,听得出来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辅音都被仔细地分开。他应该是跟着BBC学的英语,而不是CNN。

科莱特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绯红开始褪去,开口说道:“没关系,真是幸运我没晚一些开门,否则你肯定会把我的鼻梁砸断。”

他笑着说道:“我只是……”她察觉到他在上下打量她,看到她睡眼惺忪的脸和皱皱巴巴的衣服。“真是抱歉,原来你在睡觉。”

在前门那边的走廊尽头,一号公寓的门开了,一个男人有些洗得褪色的浅黄色头发,皮肤有一种奇怪的塑料质感,不免让人觉得最上面的几层皮肤被晒脱皮了走了出来看向他们。科莱特从她的门口探出身子,给了他一个自认为友好的微笑。没必要从邻居中孤立出来,他们又不会刻意打听彼此。那个男人脸红了,低头看着地面,然后退回到了他自己的地盘。在他关上门之后,音乐声再次响起。

“没关系的。”她赶紧说道,不想承认自己今天一直穿着这身衣服,“真是傻透了,在下午的这个时间睡觉。我想今天晚上肯定要睡不着了。”

他伸出一只手,说道:“侯赛因·赞贾尼。我住在你楼上。”

“你好,侯赛因。”她握了握那只手,短暂地停顿道,“我叫科莱特。”

“科莱特,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法国人?”他回应说。

科莱特摇了摇头道:“我妈妈是爱尔兰人,年轻的时候浪漫的小说看多了。”

而且这是个很有用的名字,她一开始叫这个名字的时候被学校的同学嘲笑了两个学期,所以才开始用她的中间名,当她申请她的爱尔兰护照时,她便再次启用这个曾用名。

她谨慎地走出房门,和他一起站在走廊上。她已经认定身后的这个房间是她的安全区,但她从观察托尼、马利克和布里姆学到了很多,那时他们还不是她的敌人:观察他们向前迈一步以显示他们的权威,一个冷笑,双臂交叉在胸前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从背后带上门,留了一个微开的缝隙,但足以挡住他向内窥探的视线。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她问道。

他有些妥协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那么,你是今天上午搬进来的?”他问道。

“今天上午,”科莱特回答说,“是这样的。”

“房东没把你吓跑?”

“要饭的哪儿还能挑肥拣瘦啊。”她回答说,察觉到他眨了眨眼睛,好像没听懂。好吧,他的英语很不错,但还没有到精通的程度。他应该刚来这里没多久,要不就是他不怎么出门。

“我只是,”他再一次说道,然后停顿了一下思考接下来的话应如何措辞,“我是想问问你,维斯塔……”他指了指楼梯下面的一道门,她刚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住在楼下的老太太,她的房间被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