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接待员说道,“既然你来了,我们大概需要更新你的联系方式,如果你不再回西班牙的话。你有没有手机号码?你知道的,以防有紧急情况。”

她还没有记住新的手机号,不得不看着通信录才能流利地报出来。那个女人将号码输入电脑,按下制表键,抬头看着她说:“那么你的地址是哪里?”

科莱特差一点就说出了地址,但本能的疑心立即制止了她。没必要让他们知道我住在哪里。她又不会把手机关机。于是她便把她母亲公寓的地址给了那个女人,因为这是她脑子里马上能想到的。

脚步声顺着走廊轻轻地缓慢移动着,一个男人出现了,穿着厨师那样的白色制服。他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就像门卫那样,路过接待处那瓶花的时候疑惑地看着她们。

“亚尼内的访客。”

他扬了扬眉毛:“哦,这样啊。”

“她的女儿。”那个女人意味深长地说道。

他转向科莱特,上下打量着她:“我都开始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是啊,”科莱特答道,“我恐怕不能尽早地赶回来。我之前一直在国外,需要做出工作安排。”

“好吧。”他转身走回到走廊。她犹豫了片刻,不确定是不是应该跟上去,然后当他回头看着她的时候,赶忙追了上去。

越深入楼里,那股成人尿布的味道越明显,而地板蜡的味道渐渐淡去。他们停在一道双重防火门处,等他将门打开。“这根本就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他解释道,“我知道你需要将这门一直保持打开状态,但做出这项规定的人明显是想把老人关在里面,免得他们乱跑。顺便一提,我叫麦克。”

科莱特点点头,咕哝着做了第二次自我介绍。在走廊的这一端,空气有一丝湿润、一丝阴郁,像是她刚刚出来的地铁里的空气,墙面被粉刷成了安心的薄荷绿色。她走在他旁边,瞥见一间空的食堂,满是胶木的桌子,透过一整面墙宽的大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满是水蜡树的花园和一座仓库的波状钢墙壁。我必须开始预备镇定剂了,她心想。我不想最终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如果我能活到那个岁数,我要找个海景房,一瓶金酒和一瓶安眠药就足够了。在休息室里,一个个蜷缩的身影坐在防水的表面,安静地盯着电视里杰瑞米·凯尔的节目。每把椅子的左手边都有一个突出的托盘,每个托盘上面都有一个粉色的陶制茶杯。这里没有来访者,没穿制服的人们没有一个是站起来的。应该不是探视的时间,科莱特想到。至少我希望是这个原因。

“你妈妈在她自己的房间,”麦克说道,“她大部分时间都喜欢自己待着。至少会待到午餐时间。”

“好吧。”科莱特回答道。亚尼内在更换男友的间隙从来都不是善于交际的类型。天晓得她是如何换男友的,在她的同龄人都手挽手去玩宾戈游戏时,她都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边吸烟边看电视,但她确实做到了。甚至其中的三个人还和她结了婚,尽管那三段婚姻都很短暂。“她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来到了一个岔口,两边的墙壁唐突地变换了颜色。在她的右手边是天蓝色,而他带着她转向的左手边则是粉红色。即使是在这第二次童年,性别还是用装饰区分开。“她还好。”麦克安慰地说道。

得到些医学建议通常都是好事。“有时候她会有一点糊涂,但是大部分时间她觉得很满足。”他补充道。

那么为什么他们认为她需要住敬老院呢?科莱特有些不解地想着。这就是我这一生记得她的样子,尽管我认为羟基安定和杜松子酒可能是导致她目前状况的原因。心脏相关性痴呆,他们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这样称呼的。她的心脏日益衰竭,导致脑供氧不足。

他们来到一扇门前,像他们经过的那些门一样半开着,这样工作人员不用走进去就能看到里面的住户。在养老院没有真正的隐私。科莱特想知道他们是否会在半夜将门关上,然后怀疑他们可能并不会关门的。从他们刚刚经过的一扇门后,一个尖锐的声音几乎像是哀号:“他们不让我,他们不让我,他们不让我!他们这群坏蛋。为什么我不能做呢?我想要的仅仅是……”

“我们到了,”麦克说道,试图盖过那个哀号声。“听着,如果她比你上一次见到她要糟糕得多,不要觉得惊讶。我知道这会是个打击,但妈妈始终都在那里。”

上一次科莱特见到她是在科莱特位于斯托克纽因顿的公寓外的花园里:她来之不易的体面,她搬进自己的新家。就在三年以前,她坐在那巨大的阳伞下抽着她的本森烟,她手中加冰的金汤力在杯子里叮当地晃着,并没有丝毫的感动。我爱那间公寓,科莱特心想。我是那么以它为豪。那是我辛勤工作得到回报的证据。我真想知道它最后怎么样了,我猜应该被银行收回了吧。现在别人住在那里,享受着我的厨房,大概还用着我的阳伞,庆祝他们在拍卖会上占了个大便宜。而莉莎大概会一辈子被列入信用黑名单。

“谢谢,”她回答说,“我会记住的。”

他从开着的门缝,向里面打着招呼:“亚尼内,亲爱的?你还好吗?”

是她母亲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那声音变得更加尖锐,就像隔壁那个哭泣的老妇人一样,而且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很好,谢谢,亲爱的。”

“有人来看你。”他大声说道,将门推到大开。

亚尼内坐在一个高椅背的人造皮革安乐椅上,面向窗户看着外面的一面空墙,两根塑料管挂在她的鼻孔里。

她抬起头,像孩子般好奇地看着,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随即脸色就变了,眼里满是困惑。

“你确定你进对房间了吗?”她喘息着问道,“你是谁?”

科莱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她从来都称不上是一位母亲,但她无疑不会忘记我的,不是吗?“是我,妈妈,”她说道,走进了房间,蹲在她妈妈的椅子旁边,抬头看着她说,“我是莉莎啊。”

亚尼内向后缩了缩。她看上去就像是她自己的一个复印版,就像是有人将她放进了缺墨的复印机。科莱特上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还松散地烫过,金黄色的头发被染成了暗色。现在,她通身都是灰的:灰色的皮肤,灰色的眼睛,油腻的灰发就像用厨房剪刀剪过一样,深灰色的皱纹从她的嘴唇一直延伸到鼻孔。她盯了科莱特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摇了摇头。“不,”她坚定地说道,“别胡说八道了,莉莎才十七岁,你的岁数太大了。”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麦克说,“不要担心。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她很可能就什么都记得了。”

科莱特将手放在她母亲的手上。那手满是皱纹和老年斑,青色的血管从手背上突出来。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她才六十七岁,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这肯定不可能是在我离开的这几年发生的,还是她早已经变成这样,只是我没有注意到?

“而且莉莎长得很漂亮。”亚尼内说着,将手抽了出来。

科莱特发现她自己在颤抖,赶忙低头看着她的背包,翻找出几个包装盒。“我给你带了些东西,你看。我觉得你会喜欢的。瞧?”

她拿起她的礼物,像是奖品一样。“这些是你喜欢的巧克力,还有一些好闻的东西。香奈儿,你看,你一直都喜欢香奈儿的。”

“噢,”亚尼内说道,脸上再次浮现了阳光般的笑容。她从科莱特手里抢过那盒费列罗巧克力,立刻打开包装塞到嘴里,就像是几个月来除了糊状食物和布丁再也没吃过别的东西。“嗯嗯,”她陶醉地说道,声音从她衰老的嘴里含糊地发出来,在咀嚼的过程中艰难地喘着气。她长出了小胡子,像电线一样的粗毛发,比她头上的头发颜色更深。她拿起那瓶香奈儿五号香水,是她一直喜欢的味道,她一直渴望的味道,是科莱特努力攒着周六工作的工资,在圣诞节买给她的礼物。她只是皱起鼻子嗅了嗅,便扔在了印花地毯上,好像那只是个空盒子。

“那么你想要什么?”她问道,“我可没有钱,如果你是来要钱的话。”

科莱特小心翼翼地坐在亚尼内床上的粉色灯芯棉床单上。“不是的,”她温柔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好吗。”

“是我女儿管着钱的,”亚尼内说道,“不过她也懒得来这里看我。你想要颗巧克力吗?这巧克力可好吃了,这些。”

“好啊,”科莱特回应道,“那太好了。谢谢。”

第十五章

“这太好吃了,”维斯塔说道,又给自己拿起一块。“你再说一遍他们叫什么来着?”

“Shirini Khoshk,”侯赛因的手指在白色卡纸礼盒上方徘徊着,选择了一块洒满某种绿色碎屑的心形三明治,一整个塞进了嘴里。

“我是记不住啦,”维斯塔说道,“你知道这使我想到什么吗?饼干。”

“是的,”侯赛因郑重地回答道,“是这样的,有点像饼干。”

“好吧,我从来不知道波斯人吃饼干的。”

侯赛因微笑着问道:“你之前觉得我们吃什么呢?”

维斯塔坐在靠进她的草坪躺椅里,拿一块油酥点心浸在她的茶里。“哦,不知道,我猜小孩什么的吧。”

“只有在开斋节的时候,”他回应道,“那实在太贵了。”

他们陷入一片安心的宁静中,凝视着蔚蓝的天空。花园里已经为维斯塔的派对布置妥当:从她晾衣橱里拿出来的毯子,她妈妈成套的茶具就摆在侯赛因搬出来的小桌子上,水在燃烧气化油炉子上沸腾着,那个炉子还是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买的。其他的人很快就到,但如果他们并没有前来,她也不会十分在意。

这样就挺好的,她心想。说实话,我不和我几乎不了解的人客气地闲聊也无妨,尽管这才是他们变成你确实了解的人的途径。我打赌住在一号公寓的那个人不会费心来参加,他都没有回复我给他的邀请。我又不在乎他会不会来。从他那浅黄色的头发、苍白的嘴以及在前厅遇到你都不会看你的眼睛来看,杰拉德·布赖特不是派对狂,他不来对别人也没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