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还维持着和蔼的神色,随手召出一面明镜,审视自己如今的模样。镜中的轩辕台主华发已生,看着约莫是人间四十来岁的年纪,那双曾经豺狼虎豹都不敢直视的双眼已生出疲态。

她伸手擦了把脸上的血渍,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

凡事向来不进则退,段飞流若有所思,忽然觉得自己年岁正好,还有劲能反上一反。

*

仙界,瀛海龙宫。

瀛海一日之间露出大片大片的沙滩,原先潮起潮落的地方尽数裸露出来,满地都是死掉的鱼虾。轩辕台主涉水前往龙宫,她年轻时也曾来此处做过几回客,与上一代的龙女们玩得挺好。只是那些旧友早避世不出了,轩辕台主已有万年没见过她们,更无从得知她们的近况……

不过当年与她最好的一位龙女闭关前曾告诉过她,如若仙界出了全然不可控的灾祸,可以来龙宫找她出关。

轩辕台主还记得这位龙女当年说到灾祸时,语气意有所指,牵着自己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天。”

当年的自己年少懵懂,不明白龙女们的苦衷,只觉得好友们煞是无情,竟然扔下自己全跑去闭关,一闭就是两万年。直到许多许多年后,轩辕台主从别处听见神界要肃清瀛海金龙的传闻时,这才明白故友们当年为何要匆匆闭关,就此避世不出。

怀揣着期盼,轩辕台主越往龙宫的方向涉水而行,越觉得体态轻盈。被岁月淬灭的少年心气全随着水波围簇回了她的身上,一想到很快要见到当年挚友,段飞流心下不免升出一阵激动。

直到她站在这座琉璃般的水晶宫殿前时,她才发现事态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掌控。

先前的雕栏画栋全化作齑粉,那样壮观的龙宫已然在一夜之间被摧毁,不复存在,只能凭着还未完全断裂的一些琉璃柱辨认出当年金龙一脉的辉煌。轩辕台主快步向废墟内走去,原先那两三个不成器的龙男不知所踪,尸身并不在这里,那个叫做景樱容的龙女似乎已随着沈芙心她们离去,段飞流找了许久,终于在某处废墟之下找到了一块还未碎尽的明珠镜。

她认出这正是自己故友当年的宝物,刚拾起那块镜子,便敏锐地摸到了镜面之后的机关。轩辕台主探指拧动机关,废墟下的某块地面塌陷开出一处小洞,她纵身跃下,便来到了故友们闭关的海下秘境。

此处秘境从未有人踏足过,水色澄澈,遍布亮闪闪的珠贝与各色珊瑚。轩辕台主远远看见几只巨大的白蚌,蚌壳紧闭,想来这便是她们各自闭关的地方。她挨个用手敲了敲蚌壳,皆未听见回应,直到敲至最后一只时,她手中一直攥着的那面残镜闪出微光,蚌壳在水声中缓缓开启。

轩辕台主顺着缝隙一看,那里正睡着她往昔最要好的那位龙女。万年过去,她容颜不变,此时感应到有光,眼睫颤动了一下。

但就在蚌壳缓缓开启的过程中,原先还保持着少年面貌的龙女竟然开始一寸寸地老去。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染上与段飞流相似的白发,原本年轻的脸上也出现了与她如出一辙的疲态。

此时,龙女睁开了眼睛,对轩辕台主微微一笑:“你来了啊。”

“我来了,”轩辕台主半开玩笑道,“还好来得没有太晚。”

闭关万年的龙女没有问轩辕台主的来意,她抬起手,在白蚌上刮下一层细白而闪光的贝粉,置于手心晃了晃。轩辕台主认出这是上古金龙们常用的一种卜算方式,她们少年一块玩时,自己常让龙女们用这种贝粉卜算下一年的运势。

“我时间有限,就长话短说了,”龙女看过贝粉中显示的卦象,拉起轩辕台主的手,将自己手心的贝粉尽数倒在她的手心,“我们当年已然起了死契,一日不变天,一日无法踏出瀛海。不过我们无法做的事,还有孩子替我们做……小流,你还记得我们记性很好这件事么?”

段飞流听见熟悉的昵称,不由露出笑意。她攥紧掌心中的贝粉,道:“记得,当年一起玩牌,我总是玩不过你们几个。”

“拿着这贝粉,交给最后的那个孩子,”龙女温声道,“她会知晓被篡改的所有故事,我相信,她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说书人。”

轩辕台主见她渐渐开始昏沉,于是伸手替她理了理发丝,往后退开两步。沉重的蚌壳开始关闭,她在缝隙中再度看了一眼故友安详的脸,将手心的贝粉郑重地收了起来,转身离开这处秘境。

她飞身出海,带着嘱托一路赶回轩辕台。回到自己的山头时,轩辕台主发现山上残留的那些血迹尽数消失,她心间有些不妙的预感,提步跨过结界,悄然召出了自己的长剑。

段飞流走了几步,在一棵枯死的古树下看见一道高挑的身影。

如若那人不是穿着月白色的衣衫,她几乎要将这人错认成自己的爱徒喻湛虚。轩辕台主见守在树下的人竟然是她,眉心微蹙,并未放下警惕,就这样持剑走了过去:“赵小友?”

赵览萤翩然回身,眸光定格在轩辕台主的脸上,面无表情道:“你方才,去了何处?”

这话问得很奇怪,轩辕台主升起十二分的戒心。她往昔与赵览萤相处愉快,对她颇为赏识。虽然这孩子脾性冷淡又奇怪,许多时候像根不通人性的木头,可身上却具备万年难得一见的资质,剑意还要胜过自己精心挑选的学生喻湛虚一筹。

赵览萤虽然身怀出众的天资,可待人却也不卑不亢,轩辕台主对她的印象一向不错。即便当年她结契礼,与喻湛虚二人在结契大典上闹出那样难看的笑话,轩辕台主也并未因为要向着自己的学生而憎恶赵览萤。

她知晓赵览萤不擅表达感情,不擅与人沟通,可如今的赵览萤也实在太奇怪了些。

“仙界灵气枯竭,一夜降下大难,我方才去了外边查探情况,”轩辕台主温声道,“赵小友……不,执天君已然飞升为神,想必知道些内情,敢问仙界的灵气为何会忽然被抽干?”

赵览萤定定地看了她几瞬,忽然冷笑了一下,伸手便去抓轩辕台主藏有贝粉的衣袖!

剑意削向段飞流的手指,她早有提防,顿时抽剑与赵览萤相战。赵览萤每道剑光都是冲着将她置于死地去的,段飞流与她交手数招,实在力不从心。正当段飞流力竭之时,只见赵览萤忽然改换剑式,不再朝着她出剑,而是一剑劈向她的轩辕台!

段飞流怒喝一声,以身挡住了赵览萤的攻势,只因屋内还有数位伴随她数千年的仙童。赵览萤这是逼她去死,奈何她始终无法冲破化神境成神,与身有天道之力的赵览萤无法相抗衡,一时间被赵览萤的剑光击中,吐血三尺倒在了地上。

赵览萤款款行来,剑尖闪着银光。

她踢开轩辕台主的手,将掉出来的那包粉末捡拾起来,揣进怀里。屋内的一众仙童想出来与赵览萤拼命,无奈轩辕台主走时给屋子设下结界,她们出不来,只能在屋内持剑拼命拍着透明的结界壁。

赵览萤手持长剑,似乎想要一剑削去轩辕台主的头颅。可就在挥剑之时,她的手腕却生生止住,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似乎体内正有另一股力量与她拼杀纠缠,用尽浑身解数不让她杀人。

一具身体,两样魂魄。这场景实在太诡异,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览萤脸上终于闪过一丝不耐。

她站在那里,剑尖逼近又撤开,如此几个来回,赵览萤像是放弃了。她冷淡地瞥了一眼晕死在地上的轩辕台主,将长剑收回鞘中,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任由轩辕台主躺在原地。

直到赵览萤走后许久,轩辕台主方才睁开了那双泛着红色血丝的双眸。

袖间的粉末已被赵览萤夺走,她浑浑噩噩地爬起身,听见身后传来的哭声,于是抬手撤开了结界,仙童们顿时哭着扑了上来,将她围簇在中央。

“主上,赵览萤那厮抢了您什么东西?”仙童哭着抱住轩辕台主磨伤的膝盖,替她擦去血迹,“她真是欺人太甚,成神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去帮主上抢回来!”

“不必,”轩辕台主站起身,拍了拍她们的肩膀,示意她们赶快回屋去收拾行李,“轩辕台是住不了了,一炷香后,我们离开此处,下到人界去寻人……”

她扯开胸口的皮肤,从血肉间扯出一小袋东西。

轩辕台主拎起那袋真正的贝粉,在空中细细打量片刻,微笑道:“想当年,向来都是我抢旁人的东西,还不曾有人真正从我这抢了什么去……赵览萤到底年纪小,比起我,她还是太稚嫩了点。”

第166章 我主修无情道辅修合欢道。

远在千万里外的人界, 沈芙心不知晓仙界正历经着一场怎样的内乱与劫难,不知晓如今正有许多小仙将她视为祸乱的根源,更不知晓喻湛虚的师尊轩辕台主正带着一众仙童赶下凡界来……

她只知晓自己的鼎坏了。

得了姬停不走的保证,沈芙心闭了闭眼, 伸手四处摸索, 将那两口丹鼎的碎片捏了起来, 有点可惜:“……我的鼎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