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丹药在她怀中硌着她,像是一枚令人忽视不去的心结,横贯在喻湛虚心间。
她摸了摸喻长庚蓬乱打结的头发,垂下眼,与她相互倚靠着一同睡了过去。
*
数里之外,长满梅树的小院中,沈芙心正将丹鼎往芥子袋里收。
丹鼎里被刻意留下的丹药已经不翼而飞了,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那对奇怪的师生。与她们住在同一屋的使臣周婺有些惭愧:“昨夜我没有听见她们离开的动静。”
沈芙心料到喻湛虚不会答应得那么痛快,她如今认定自己只是个寻常凡人,没有弑帝之能。她不想送死,于是带着喻长庚逃了……还偷了自己准备用在箬国皇帝身上的丹药。
姬停久久驻足门前,她忽然蹲下身,用指腹擦了一下门槛边的血迹。
“血中没有灵气,”她道,“这是喻湛虚学生的血。”
在一旁的李剑台吓了一跳,震惊道:“啊?喻师姐打她了?”
“恐怕不是喻湛虚打了她,”姬停站起身时,她的指尖已经萦绕上了一条浅浅的淡红色虚线,沈芙心侧眸看了一眼,发现天地间的万千条灵气线在姬停的动作下纷纷避让,为这条血沁出的红线让路,“她的学生那样聪明,这或许是她主动为我们留下来的。”
说罢,姬停将那卷淡红色血线递与沈芙心。它在风中漂浮,一路牵引去了很远的山中,为她们指引喻湛虚与喻长庚逃跑的方向。
沈芙心接过姬停手中红线的时候,姬停的指尖很快地擦过她的掌心。她抬眸看了眼姬停,后者温声道:“要追吗?”
追什么追,沈芙心转开视线。虽然早知道事情很可能会变成这样,但心中还是涌出一股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厌恶的情绪。
她将红线随手放了起来,冷声道:“不追了,我不该对喻湛虚这种人抱有什么期望。世间废君千千万,又不只她一个,等明日那箬国的狗皇帝来了,我将他杀了后,便也去给喻湛虚一个痛快。”
就在此时,太阴的周使臣忽然道:“沈仙人,我能写信传回太阴,让陛下知晓箬国此时正发生的所有事情么?”
“你随意,”沈芙心没放在心上,“信写好后,你随便找我们其中的谁借道灵力,你的信会瞬间抵达太阴。”
周婺为着箬国即将发生的变故满心震撼,连忙回去取纸写信了。沈芙心站在院内迟迟没有动弹,姬停陪着她站了很久,就在姬停预备回房的时候,沈芙心忽然叫住了她。
“姬停,”她忽然道,“你活得久,你来告诉我,喻湛虚对喻长庚的情感真的是爱么?如同她这样恶劣的人,也会有爱人的能力么?”
姬停沉默了几瞬。
“其实我在遇到你之前,只明白什么是爱众生。但在遇到你之后,我才逐渐地,像所有寿命只有百年的凡人一样,很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对人的爱究竟是怎样的,”她道,“爱人有很多种呈现方式,我不能说喻湛虚一定全心全意地爱重她的学生,但我觉得她似乎比从前要灵光些了。”
沈芙心如同刺猬般将心蜷了起来,在姬停突如其来的剖白面前,她选择用刺扎她:“可是我还是恨你。”
“爱是情感,恨也是情感。不论你对我是恨还是爱,只要你的情感,你的目光,还有那么一瞬间是停驻在我身上的,我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姬停轻声道,“我也知道是我做错,况且爱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不是人人都有幸能够得到的……更何况这是小芙的爱,贵比三界的三千寰宇呢。”
沈芙心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爱当然是很贵重的东西,她花了两辈子都没能参透,真的要将心这么轻易地交给姬停么?她有时也会动摇,但她不敢再赌。
二人就这样沉默地相对而立,直到沈芙心率先转身回房,姬停仍旧不动。她有那么一瞬间踌躇着想去叩她的房门,想说更多更多话,可是她只是站在那里,用指尖很轻很轻地摸了一下她的窗棂。
*
一日光阴很快过去。
皇帝下巡来云镇建亭子的日子就是今日,许多百姓都涌到街上,准备一睹圣颜。贤妻桥上的女人们依旧在那里,怀里抱着孩子,热切的讨论声一路蔓延开数里,直到山林附近才逐渐消绝
林中只有嘲哳的鸟声,吵得喻湛虚心急如焚。
喻长庚倚在她怀里睡了很久,喻湛虚知晓她奔逃了这么久,应该很累,于是也没有出声惊扰她。可是她从昨日傍晚已经睡到了次日的白天,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反倒嘴唇发白,手脚发冷,喻湛虚试图脱下外衣裹住她,可是却怎么捂也捂不暖。
喻湛虚起来过几次,在山里找了点可食的野果和泉水来喂她,她实在不擅长伺候人,那些果子全被喻长庚吐了出来,弄得外衫上脏污一片。喻湛虚开始着急了,她将喻长庚放在腿上,使劲推了她几下:“长庚?别睡了,起来了。”
喻长庚眼睫颤了颤,似乎想要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音。
喻湛虚一摸她的额头,就连额头都冷得像冰。她索性将喻长庚整个抱在怀里,用体温捂热她,可是喻长庚始终起不来,喻湛虚终于乱了起来,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能以自己的体质来同等要求长庚。她还是个小孩,又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此时她的冬衣早被山中的露水打湿了,裹在身上整整一日,不生病才是怪事。
如若放任她不管,喻长庚可能会病死。
……死。不能死。
想到死,喻湛虚心中顿时如同火烧般绞痛起来,她颤抖着抱着喻长庚,仿佛下一刻要死的那个人是自己,惊恐万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喻长庚干瘦的两条腿悬空晃晃悠悠,喻湛虚又想起了那些晃悠的东西
想起那一夜被风吹起的纱帘。
出鞘的剑光倒映她的眸光,那只干瘦得不正常的手腕就搭在榻边,于是她跪在那里,朝着纱帘内俯首
湛之啊。我唯一的女儿。
喻湛虚恍惚不安,忽然站起身来,逃也似地抱着喻长庚,往山下狂奔。风声如剑将她的心剖成千万条杨柳似的细丝,她在心魔中逃,在往事里逃,如今唯一真实的只有怀里的孩子。
怎么办,喻长庚要死了,我该怎么办?我已经犯下过一桩大错了,怎么可以再犯下第二桩?我到底该怎么办?
答案就在眼前。她别无选择,只能屏息发足狂奔,几乎融化在风里,喻长庚的身体也轻得像风,喻湛虚快要抓不住她了,可是总有人能够抓住的。凡人做不到的事情,神仙一定可以。
她就这样抱着喻长庚,跌跌撞撞地一路下了山,从来时逃来的方向再度逃去,要去干一桩绝对做不到的,自寻死路的事情。
第150章 只在顷刻之间,青衣变作红衣。
山峦之下, 为恭迎箬国这位男皇帝而特意修缮过的河岸码头不远处,正有一艘华丽的大船往此处缓缓驶来。大船两侧还有无数小船迎风行驶,船上的护卫们手持弓弩或长剑,为男帝的安全保驾护航。
大船甲板上, 正被无数人簇拥着的皇帝身旁还站着一位看似仙风道骨的白发老男人, 他手执一只怪异的罗盘, 此时正盯着罗盘念念有词。沈芙心与姬停前几日见过的皇帝与谗臣将这位号称“得以勘测国运”的国师一左一右围了起来, 谗臣面色微变:“国师,这是”
在临近上岸时,国师手中的罗盘动了。
他面色凝重,转向负手凑过来看热闹的男皇帝,严肃道:“陛下,勘测邪物的罗盘已动,此处恐有妖星作乱。”
妖星,又是妖星。男帝不以为意, 这所谓的妖星二字他已然听了好几年, 国师每次都说有妖星惑世,可锁上国门后至今仍未出什么乱子。时间久了,他不禁放下了原有的恐惧, 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况且此处不是京城, 只是个并不富裕的郡县, 怎可能会有什么妖星?男帝挥挥手,显然没把国师的话当一回事:“多派些护卫守着朕便是,你看岸上的那些百姓, 不都正冲着朕的行船招手么?他们对朕爱戴得很, 怎可能有人在此处生乱。”
谗臣见他一幅兴致被拂的模样,立刻逢迎道:“陛下说得是, 如若箬国没有陛下,怎能有如今安居乐业的景象?在陛下的治理下,甚至连女子们都能被允许读书入学堂,陛下的功绩足以传唱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