箬国地处大陆边境,土地贫瘠,终年风沙都很大,倒与巽卦有些相似。只是她们众人降落在城内,改换了与当地百姓差不多的衣裳,沈芙心却发现她们兴许找错了地方。

过去约莫二百年时间,箬国街上多了不少女人的影子,衣着也鲜亮了些,显然变得比从前稍稍富足了。这些女人有从农提着锄头的,也有从商沿街兜售吃食小物件的,可更多了一批抱着孩子在街上漫无目的遛弯的女人。

她们无一不是身着素衣,怀里抱着背上背着或安睡或哭泣的婴儿,多数手中还得再一手拉一个。她们虽然是母亲,脸上却没有如同黄金国或太阴国百姓的安然平和,生活的磋磨使她们的面容显出可怕的疲态,可神情却骄傲极了,仿佛能带着孩子出来是一件极荣耀的事情。沈芙心发现她们远远地避开那些为商为农的女人,全都聚在一座桥边带孩子闲聊。

沈芙心很失望。

巽卦显示她们要找的人为长女,可箬国这个样子,显然还未真正开化,扶持长女上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们兴许是真的找错地方了。

姬停看出她的失望,但有句话说得好,叫来都来了。她瞬间入戏,换上那幅惯会骗人的柔弱神情,顶着约莫八尺的个子弱柳扶风地往桥边走,见那群母亲都停下来,盯着她不说话了,姬停方才楚楚可怜道:“好姐姐们,我是外乡人,跟我娘才迁居到这镇上,一时迷路,想问问何处有肉铺,我割两斤肉回去补补身子。”

“补身子?”有人半信半疑道,“你这样壮实,要补什么身子?”

姬停破罐子破摔,扶着桥边咳嗽两声:“自我生产后来月事总是淋漓不尽,身子发冷,我娘怜我体弱,这才让我割肉回家炖汤吃。”

当她们知晓姬停也是生过孩子的人后,神情立刻变得松缓了,开始七嘴八舌地给她出主意:“傻姑娘,吃肉做什么?不必花费那个钱,咱们有更好的选择。你听姐姐们的,去东边巷子里买把红枣,再买块红糖煮水喝,一壶暖和和地灌下去,这不就不冷了么?”

姬停睁大双眸,诧异道:“这……喝红枣水能好了的么?”

“我们十里八乡的姑娘们都是这样做的,”有妇女善意道,“若你实在体弱,再放把枸杞进去,喝了能好受许多。”

这与姬停从小接受的认知完全相悖。

十万年前她在太阴,出身也本是最寻常的农家而已,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她记得自己未飞升前的少年时候,她仍来月事时,娘亲姥姥总会变着法地将蛋与肉做来吃。

那时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如果隔壁家养了鸡有鸡蛋,自家就会从自家养的牛羊身上取些奶,来跟邻居们彼此交换着吃喝,市场里也不缺肉买,如此长大的孩子们气血旺盛,脸蛋红扑扑的,整个太阴都少有生得七尺以下的人。

面对箬国的这些母亲们,姬停很清楚她们对自己并无恶意,相反,她们给出的都是非常诚挚的建议……什么红枣枸杞红糖的,最最奢侈的提议也不过往糖水里打个蛋花。可面对这一张张真挚的脸,虚弱的脸色,姬停心中忽然哽着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心中那道一直不曾被自己忘记的心念又浮现出来。

姬停为神数万年,本早已将许多不公,许多浊意荡平,可三万年身死,仙神两界的混乱,又使得人界原先的情况一步步变得恶化。她不由自主地攥紧石桥上一道突出的装饰,差点将它捏碎,此时便听身旁一位背着孩子的姐姐惊呼道:“哎呀,这可万万碰不得!”

姬停被她一喊,连忙将手松开:“这是怎么了?”

“妹妹你是外乡人有所不知,”那人急道,“这可是圣上南巡时亲自发令建造的贤妻桥呀!”

“贤……”姬停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贤什么?”

此时看够了热闹的沈芙心也走过来。

她模样生得清灵,虽也高挑,却没有姬停慎杀这两位从前的武神那样夸张。她见姬停被围了起来,心间好笑,赶忙过来拽她:“姐姐,你还愣在这做什么,没听见这些姐姐们说这是人家圣上下令建造的桥么,还不快向大家赔礼道歉?”

姬停被她一扯,被她这声含笑带嗔的姐姐一震,立刻服软:“是我的错。”

众人看她这妹子年纪小,神情也更柔和,看着就讨人喜欢,一时间也就散开两步,宽容道:“罢了,总之你们切记,桥上圣上手刻的‘贤妻桥’三字可碰不得,今日我们在还好,若被县衙的差人瞧见了,少不得要罚几棍子呢。”

沈芙心盈盈一笑:“还是姐姐们大度,怪不得圣上要亲巡此处建这么一座贤妻桥,想来此桥应当是圣上对此地的嘉赏了。”

“是了,除却我们这,往北的雁京,楸水,东西两处的珞塞,月神关也都建了此桥,听闻过两个月南边还有两三座要落成,”她们道,“圣上英明,去年刚新颁布了律例,说是箬国举国若有女子在二十二岁以下成婚,就要嘉赏十吊钱做份子钱,每诞一子再奖三吊钱,是国库特划给我们的呢。”

天哪,什么陋习。沈芙心微笑险些维持不下去,心想不如问问她们箬国如今的京都在何处,她闯进去一剑把这圣上给捅死算了,国库剩的那些钱还能全分出来,当举国庆祝的礼金。

“对了,你们是外来人,兴许还不知此处的学堂在何处,”有人补充道,“城南城北都有好几座学堂,给老师的束脩也不贵,记得千万别去城东的梅心居,那老师教得不好,听说是个从外地流亡至此处的疯子。”

第140章 喻湛虚正在流泪。

沈芙心当下听了, 并没有将所谓梅心亭的疯子记在心上,她们只是来随口套话的,身边又没有真需要开蒙的小童,至于那人疯不疯, 又是如何疯的, 跟她们丁点关系也没有。

她与姬停谢过这些在桥边带孩子的妇女, 刚回头走开两步, 沈芙心便忍不住道:“真是疯了,我还以为当年走后,此处的情况会好些,怎么如今越来越魔怔了?”

她边走边自己碎碎念了好几句,最终得出结论:“我要血洗京都。”

“其实情况是比当年好些,”姬停神色罕有地严肃,边走边道,“昔年街上根本见不着女人的影子, 如今倒也有女性从农从商者出来活动, 只是现今的朝廷定然针对这些女人的处境实施打压,那所谓的贤妻桥便是证据。用十吊钱引诱贫苦人家的女儿早早嫁人,又在各地广建桥推崇女人回归家庭, 做一心辅佐男人的贤妻良母, 其用心比阴曹地府的十八重地狱还险恶。”

沈芙心越发觉得此处没有她们要找的东西, 都烂成这样了,怎可能出现女储君,哪怕是个被废除的女储君。

她心情不好, 憋着一口气走开好远, 回到在原处等待的慎杀她们身旁时,这才发现她们正聚了起来, 将某个陌生的身影围在中间攀谈。沈芙心走近两步,发现她们围住的也是个女人。

这陌生女人的年纪约莫不惑之年,穿一袭颜色很旧的青衣,看着已经显出老态,但精神头却很足。此时她正将李剑台和芝麻一手一个抓在手里,铿锵有力道:“必须要让她们去念书!”

沈芙心挤进去,看着一脸茫然的李剑台和芝麻,也跟着迷茫了起来:“怎么了?”

“这两位小少年会念街边牌匾上的字,”女人激动道,“我问她们可曾念过书,她们都说不曾,这是多得天独厚的天分啊!她们这年纪去私塾念书还不算晚,说不定十年八载后还能投去县衙,当个校书君侍墨官……一定要让她们去念书!”

校书君侍墨官?

沈芙心和赶来的姬停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校书君侍墨官是什么?”

这位不惑之年的女官显然对她们俩很失望,满眼写着“都是你们这些人将可造之材生生耽误了”,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七年前朝廷为女子特设的官职,有才学者都能去县试报考,我便是县衙内的校书君。当官不比回家拉扯孩子强么?”

李剑台一头雾水,芝麻的蛇瞳倒是咕噜噜从左边滚到右边,瞪着眼睛道:“如若我考上了,你说的这两样东西官属几品啊?”

说起这个,这位青衣女人的神色不自然地收敛了几分:“没有品阶,但能与寻常文人一样穿青衣。”

她们一致沉默了,姬停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垂在身侧的胳膊忽然就被眼前的人急切地握住了。这位自己显然也过得不是很如意的青衣校书君比她矮小太多,老去的眸光却如同磨亮的刀刃一样锐利,她近乎恳求道:“带这两个孩子去念书。”

又是这样的眼神。

姬停高坐神台七万年,见过无数这样的眼神,她甚至觉得方才那群桥边女人的眼眸与眼前已然开始老去的校书君有些微相似她们都一样诚挚,告诉了她自认为最好的东西,可是这两样东西却天差地别,代表两条完全不同的路。

贤妻桥上的女人们觉得红枣水是很好很好的补品,比烤得焦香的牛羊腿更好。自然,当被当今圣上大肆赞扬的贤妻也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出路,这是她们被蒙蔽的、不断向下滑落的意识里觉得最好的东西。

而校书君觉得通过县试,去县衙做没有品阶的侍墨官校书君已经是一条好路。纵使她们有与寻常男书生一样的、更好的才华,却终其一生只能伏案替县令校书侍墨……纵使不能再往上爬,做到如此地步了只能得到一身青衣,得到一句“与寻常文人无二”的评价,可碍于皇权,这也是她开蒙意识里最好的出路。

贤妻桥上的人们和县衙中的校书君,分明同为女人,却被一道名为男权的刀刃划开界限,使她们见到彼此时如同见了鬼般相互避开走。

而官场与民间的男人却狡诈地紧紧拧成一根麻绳,拦住她们继续往上攀登的通道。这些男人用花言巧语蛊惑那些甘愿为了丈夫闭门不出的人,用芝麻绿豆大小的恩惠骗取愿考取功名出仕的人,让她们彼此憎恨。而真正的得益者坐享其成,攒着劲去偷取成功的果实,美滋滋地享用,还不忘更加用力地榨取前者身上的价值,打压后者前行的道路。